筆趣閣小說網 > 相州怪談 > 第23章 阿玄

阿福盯梢沈安宜的事兒,沒出兩天,就被沈臨鑫逮了個正著,四五個小廝兜頭套上麻袋將他好一頓打,五花大綁地丟在沈清乾腳底下。阿福有骨氣,死扛著不肯供出沈清乾,要緊牙只說自己愛慕沈家大姑娘,這才日日在院中流連。沈臨鑫大怒,連帶著將沈清乾一塊兒禁了足,說是春闈將至,若無必要,就在書房專心讀書為上。這一綁,荀娘算是徹底沒了沈安宜的消息。荀娘日日坐在暖榻上,對著清虛道長的瓦罐發愁,如今安宜的院子被封的如同鐵桶一般密不透風,她縱然有藥,又如何送進去呢?燭火被風吹得搖搖欲墜,沈臨豐起身關上了窗戶,荀娘長嘆一口氣,【你還是覺得我多事了?】沈臨豐身影頓了一頓,轉身將燭火放到床頭,他坐在荀娘身側,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荀娘,我們像以往那樣過日子,不好嗎?有些事兒,何必計較得這么清楚呢?】【臨豐,我不是計較,也不是疑心,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是會要了安宜的命呀!今日緘默不言,來日若輪到你我頭上,你還打算跟在你大哥身后,任他為所欲為嗎?】沈臨豐皺著眉頭,裹緊了衣服,【成日里死啊活啊,神啊鬼啊的,安宜是他的親女兒,他能這么作踐自己的女兒嗎?】【不說安宜,那清乾呢?你打算一輩子養在大房嗎?】沈臨豐語氣越發不耐起來,【養在大房怎么了?如今提起他,誰不夸一句人中龍鳳?大哥是將他養壞了還是怎的?荀娘,你如今怎么變成這樣了?】【我變了?我只是不想再過往日的糊涂日子了!】荀娘冷笑一聲,吹滅了燈,【教人豢養在后院兒,沒有思想,沒有是非,豬狗一樣的日子,我早過得夠了!】沈臨豐背過身去,不再理會。荀娘抹了把眼角的淚,她頭一次覺得,深冬的夜,這么涼。床頭懸掛的一串兒雄黃香囊,像風鈴一樣搖搖晃晃地,她看著出了神,腦中有畫面閃回,一些不想記起的事兒,卻在她腦海里生根發芽,怎么趕也趕不走。荀娘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幼宜身上的雄黃味兒。裙擺那樣臟,還有血,她見過那條蛇。回憶一下子打開閘門,將她洶涌包裹起來,她想起很久之前的雪夜,她親眼看著沈臨鑫摸黑進了屋子將她迷暈,她問幼宜,幼宜卻笑著說沒人來過。其實她醒來的時間,比幼宜想象的要早得多。醒來的時候,沈臨鑫已經不知所蹤,她睜開眼,看見幼宜親手將她床頭的香囊換了一個。幼宜什么都知道,卻在她身邊緘口不言,幼宜到底是在保護自己,亦或是,幫兇?自己送給她的香囊,她從來沒帶過,自打她開始在房間各處撒雄黃之后,幼宜來房里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她看得出,幼宜強忍著,卻依舊受不了雄黃味兒。這些細碎的片段止不住地往荀娘眼前涌。日子再往前倒一倒,這一切或許早就有了端倪。她西山遇險之后,曾偷偷拓下幼宜那塊羊脂玉盤上的金光神咒四處求證,最終在一家典當行里被告知,那玉盤上刻的壓根兒不是什么金光咒,只是一個錯誤百出的百壽圖罷了。那道金光,又是什么呢?幼宜來到自己身邊,又是為的什么呢?荀娘覺得自己身處困局之中,就好像案板上的魚肉,頭頂懸著幾柄銀光乍現的鍘刀。她握緊枕邊的瓦罐,似是下定了決心,緩緩合上了眼。*后院第一支紅梅開起來時,沈安宜的肚子已經勉勉強強蓋住了腳尖,走起路來,墜得腰生疼,后來沈安宜也不再下地了,日日躺在床上,數著日子熬。不過十幾天的功夫,肚子像吹皮球一樣迅速隆起,皮膚上隱隱浮現出橘子皮一樣的紋路,圍著腰長了整整一圈兒,沈安宜覺得,自己離開膛破肚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這天如往常一樣,門外的小廝將飯菜放在門口,就轉身落上了鎖,沈安宜端起飯菜,心里想著,如果有下輩子,自己一定不要再做女人。【不,下輩子我還是不要做人了,做人太苦了。】【小安宜在怨我嗎?】他又來了,沈安宜沒有說話,男人在她面前坐下,斟了一杯酒。【我答應過你,長生不死,你哪里有什么下輩子呢?】沈安宜冷笑,放下碗筷,【阿玄,我時日無多,你能不能在我臨死前,跟我說幾句實話?】那男人沒有名字,常常是一身玄色衣衫,安宜便“阿玄阿玄”地叫他。阿玄搖著頭,無奈地笑了笑,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你還是小時候可愛些,長大了,我說什么你都不信我。】沈安宜抬眼看向他,十五年了,比起第一次見他,他的臉色越發蒼白,指節的皮膚已經干枯發裂。【你病得越來越重了,你不該對我心軟的,阿玄。你從我身上取了元神,便不必再日日受天雷的煎熬。如果我死在五歲那一年,我或許會覺得死了是我命不好,而你偏偏給了我十五年,讓我看清,活著才是最大的折磨。】阿玄皺著眉,仰頭灌下一口烈酒。為什么沒有殺她,他自己也說不清。十五年前,他渡不過天雷的劫數,天雷劈在身上,離七寸命穴只有四指,他修行散盡,再成不了蚺。蜷縮在極寒之境,他渾渾噩噩,終日不見天光。直到一日,龍女廟坍塌,一個凡人為換取長生之術,甘愿獻出自己的女兒,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元神一旦進入她的身體,便會汲取精血,瘋狂生長,不出數月,元神長成,她腸穿肚爛,而他不必再懼怕天雷劫難,也能順利飛升成蚺。他見她可憐,便入了夢,問她想要什么。她說她想要變成男兒,這樣阿爹就不會日日煩悶了。他遲疑了,至于為什么會遲疑,他思前想后,歸結為自己修煉了近千年,也總該有點兒人性吧。可是他低估了天雷之苦,傷口日日像火一樣炙烤著他,烤得他形容枯槁,痛不欲生,疼得受不了了,他便去看看她,看她一天天好起來,看她坐在閨房中,乖巧地長大。他以為她會和父親一樣,向往長生不死,就逗她,【安宜長大之后,做哥哥的新娘子,將來莫說得病,能和哥哥一樣,長生不死呢。】可誰知,她卻說,【長生不死沒什么好玩的,我只想有個人能來陪陪我。】十五年了,他確實陪了她十五年。安宜見他低著頭不說話,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便不再追問,緩緩躺回床榻上,摸著肚子低聲問,【阿玄,阿爹殺了那么多人,他死了,會下地獄嗎?】阿玄站起身來,走到沈安宜身后,將她緩緩用入懷中,像小時候一樣哄著她,【你想要他死嗎?】沈安宜把頭靠在阿玄的頸窩處,【做夢都想。他入了地獄,我要到判官前頭去告他,告他不配為人父母,再入輪回,一定不要再有人做他的兒女。】阿玄輕聲笑,【好厲害的丫頭。】沈臨鑫沒有得到長生秘術,便將怨恨歸結在沈安宜的頭上,那一日,他甘愿承受天雷之苦也要救下的小姑娘,就這么被他阿爹,生生打死在血泊里。他終于下定了決心。他將古滇國的借尸還魂之術告知沈臨鑫,借他的手集齊了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人皮,又要他以安宜作為試驗的對象,等兩盞長明燈尋齊之日,他便將元神放入安宜體內,屆時即便安宜身死,卻可保靈魂不滅,只不過換個身子,依舊可以日日伴他身側。如今長明燈已亮起一盞,只差一個荀娘。他將手覆在安宜的肚子上,輕聲對她說,【再等等我,一切就都結束了。】安宜抬起頭看向他,【阿玄,他出來的時候,我會不會很疼?】【只會有一點點疼,安宜忍一忍,替我忍一忍,好嗎?】安宜點點頭,【我能活這十五年,是你疼我。為你,我愿意的。】阿玄笑起來,吻了吻安宜的額頭。安宜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轉過頭問他,眼里盡是擔憂,【那——若元神尚未成形,我便病死了,你可怎么辦?】【你身死,元神損毀,我便形神俱滅,安宜,你信我,我應你的長生不死,決不食言。】阿玄將安宜重新擁進懷里,沈安宜眨眨眼,似是而非地回了一句。【嗯,明白了。】暮色四合的時候,阿玄離開了,他看了看沈安宜的睡眼,替她掖好了被子。房門合上,沈安宜睜開了眼。她直起身,余光掃到枕頭上,是大片大片脫落的頭發,她伸出手,指尖的指甲烏黑發青,不用照鏡子也能想到,她現在的臉色,估計和死人沒什么分別了。她緩緩撫摸自己的肚子,里面的東西像是有所感應一樣,翻了個身。懷胎十月,就是這樣的感覺嗎?應該不是,孕育生命本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不該像她這樣充斥著怨氣,她唇邊綻出一絲冷笑。【咔】忽地窗戶被石頭擊中,發出一聲異響,沈安宜向外看去,天已經黑透了。窗邊忽然出現一個女人的影子,若隱若現,向著門靠近。沈臨鑫安排了四個壯漢,輪流換班,全天候地守著她,按理說,不會有女人靠近。沈安宜提起精神,向黑影靠過去。那黑影拽了拽門窗,卻沒想沈臨鑫將窗子都上了鐵鎖,當真是密不透風。【什么人?】沈安宜在窗邊開口詢問。那人驚得瑟縮了一下,繼而趴在窗邊,聲音難掩驚喜,【安宜!我是叔母!我前些日子去玉清觀給你求了藥,安宜,吃了藥,他便不能再害你性命了。】沈安宜聞言大驚失色,阿玄尚未走遠,叔母貿然前來,這不是自投羅網。安宜將窗紗剪了一個洞,急忙忙對荀娘說,【叔母你快些走!不要再來我這里,先前阿福小哥兒就叫他發現了,還不知道要如何處理,你可不能再出事。】沈安宜這里有多兇險,荀娘心里不是沒想過,她望著沈臨豐的側臉,想著沈清乾一派光明的前程,也曾想過,像前半輩子那樣稀里糊涂的活著算了。于是她問沈臨豐,【臨豐,你為什么娶我?】沈臨豐皺著眉頭思考了很久,【娶你是大哥的意思,說你對我沈家有恩,大哥要我對你好,后來,漸漸地,就習慣了。】荀娘瞪著眼睛,失眠了一整晚,天破曉時,她忽然就想通了,與其這樣任人擺布的活著,倒不如死了好。荀娘打開瓦罐,將藥丸子順著洞口遞給安宜,【如今我冒險是死,謹慎著也是死。死我不怕,卻須得把命把握在自己手里。】安宜接過藥丸子,沉默了半晌,轉過身低聲對荀娘說,【叔母,你務必萬事小心,我這里再不要來了,省得叫那怪物發現了你——】安宜話音未落,荀娘只覺身后妖風驟起,房檐緩緩被陰影覆蓋。她抬頭看去,那黑蛇盤旋在屋頂上,怒目圓睜,蛇信子吞吐之間,從嘴里流下腥臭的口水。已經來不及了。【啊!】荀娘驚呼一聲,下意識掏出雄黃護身,只是相同的伎倆,這一次卻不再管用。那黑蛇尾巴輕輕一掃,已將荀娘連人帶物一同掃落在地。安宜被突然的變故嚇得噤了聲,她順著窗紗的破損處向外看去,只見那黑蛇順著廊柱盤旋而下,眼中殺意漸濃,緩緩靠近荀娘,咄咄逼人。安宜在身后大喊,【阿玄!你不要殺人!】那黑蛇對安宜的哭喊聲充耳不聞,他死死地盯著荀娘。【荀娘,你何苦三番五次壞我的好事?你自己尚在水火之中,竟還有心思管顧他人?】情勢之急,根本不容荀娘反應,她甚至連逃跑的時機都沒有,一顆心直直地墜了下去,今夜只怕兇多吉少了。事已至此,荀娘心下一橫,伸手去夠落在一旁的刀,只是刀的影子都沒碰到,整個人就被蛇尾緊緊扼住,蛇尾越纏越緊,腰間一股猛力,荀娘只覺得自己雙腳漸漸離地,胸口被壓得喘不過氣。【你既一心求死,送上門來,我便成全你。】荀娘只覺眼前發黑,耳邊聽得安宜的哭喊聲忽遠忽近,已無法分辨了。窒息感越來越重,荀娘心中沒有恐懼,只恨自己沒用,白白死在這里,卻不能將這畜生一并帶走。她不再掙扎,靜靜地等著死亡的到來。【你非要她的命不可嗎?】在意識幾乎消散的前一刻,荀娘似乎聽到了幼宜的聲音。但耳鳴聲音太大,她無法分辨自己是不是有了幻聽,幼宜在同誰說話,荀娘只覺得腦中一片漿糊,她已經沒有力氣掙扎思考。然而下一秒,束縛感驟然消散,腳下一空,荀娘重重摔在地上。巨蟒搖頭擺尾,頻頻躲閃,幼宜像一把破空而出的利刃,騰空而起,沖著蟒蛇的上顎刺去,巨蟒猛然將身子調轉了個方向,沖著幼宜身后張開血盆大口。那張血盆大口足足張開一米有余,血腥的臭氣噴出,伴隨著巨蟒的嘶吼,幼宜整個人被它吞入口中。【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巨蟒盤旋著身子,復又回過頭來看向荀娘,【她與安宜,只能活一個。】黑夜像濃墨一樣覆蓋下來,四周寂靜無聲,仿佛要為一切畫上句點。【是嗎?那你和沈安宜,一起去死吧。】幼宜的聲音從巨蟒的腹腔中傳出來,電光火石之間,金光迸現,巨蟒像是受到了重創一般,痛苦地扭曲著身子,繼而重重地摔在地上。荀娘只覺得眼前一片白光,腦子“嗡嗡”地響個不停,她下意識擋住眼睛,透過指縫向光源處看去。白光的盡頭,幼宜緩緩幻化成蛇的模樣,通體瑩白,身形比那黑蟒竟還要大上許多,她弓著身子,周身氤氳著凜冽的煞氣。與蛇不同的是,她身前已長出龍爪,荀娘仔細看去,龍爪鋒利,但不知為何,只有三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