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小說網 > 北宋大法官 > 第四百四十五章 稅戰(十九)
  不能作為呈堂證供?

  此言一出,院內外頓時響起一陣驚詫之聲。

  甚至不少人都直接站起身來,其中就包括張斐的岳父大人許遵,這些證據他都是檢查過的,非常仔細的那種,是不可能存有問題的。

  而蘇轍和齊濟,也都是睜大眼睛,滿臉震驚地看著張斐。

  之前關于偷稅漏稅的爭辯,雖然還是讓張斐找到空子,但他也沒有完全說洗脫趙文政偷稅漏稅的嫌疑,只是說將更多責任推給王洪進,這官司打到這里,檢察院方面都還是可以接受的。

  因為后兩條罪名,侵占官田,販賣私鹽這才是重頭戲。

  這才是殺招。

  雖然蘇轍一直沒有想到張斐會如何反駁這兩條罪名,但他也從未想過張斐會直接質疑這份證據有問題。

  因為他們是再三確認過,這份證據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百分之百的鐵證如山。

  許止倩稍稍回過頭去,瞧了眼老爹,與她預計的一樣,滿臉的震驚和不可思議,心想,爹爹,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們到底查得還是不夠細致啊!

  “不可能,我們提供的證據沒有問題。”

  饒是一向沉穩的蘇轍,此刻也變得激動起來。

  忽聽貴賓席上一人言道:“那些證據我也看過,是不可能存在問題的。”

  曾鞏舉目看去,正是那呂嘉問。

  因為他也審理過這些證據。

  曾鞏也明白呂嘉問此時的感受,因為他也一樣,他也審查過這些證據,那些土地確確實實是屬于官府,于是向張斐問道:“有關證據,本知府是仔細審查過,未有發現任何疏漏,你憑何斷定這證據不能作為呈堂證供。”

  張斐笑道:“在這公堂之上,張三自不敢妄言,我是有證據可以證明檢察院方面提供的證據是屬于非法的,是絕對不能作為呈堂證供,否則的話,公正將無從談起。”

  曾鞏忙問道:“什么證據?”

  張斐道:“我希望能夠傳召我的證人謝華村。”

  謝華村。

  誰?

  蘇轍不禁看向齊濟。

  齊濟是直搖頭,茫然道:“我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蘇轍的記憶力是遠勝于齊濟,但他的印象中,在所有證據中都未有出現過這個名字。

  曾鞏也是一臉困惑,立刻道:“傳謝華村上堂。”

  很快,但見一個三十來歲,身著短褐,留著絡腮胡的漢子來到堂上,“小人謝華村參見知府。”

  由于這宋朝的皇帝,也不穿的龍袍的,穿得跟貴人也差不多,謝華村自也沒有注意到那個年輕人。

  曾鞏自己都給忽略,心思都在桉子上,指向證人席,“坐吧。”

  “不不不,小人不敢,不敢坐。”

  謝華村嚇得揮舞著雙手。

  這開封府的大堂,若是沒點身份,誰敢隨便坐啊!

  曾鞏也理解百姓的這種心態,也不勉強他,“那你就站到那里去吧。”

  “小人遵命!”

  謝華村戰戰兢兢走過去,站在證人椅前,一臉大汗。

  曾鞏也用眼神示意張斐可以進行詢問。

  張斐站起身來,問道:“謝華村,你是哪里?”

  謝華村回答道:“俺是祥符縣沙河鄉桃村人。”

  張斐又問道:“你是干什么的?”

  謝華村道:“俺家世代為農。”

  張斐道:“也就是說,你也是個農夫?”

  “嗯。”

  謝華村點點頭。

  張斐問道:“那不知你家有幾畝田地?”

  謝華村搖搖頭道:“俺家現在沒了土地,俺現在是在給一個大戶人家當佃農。”

  張斐道:“以前有嗎?”

  “有得。”

  謝華村直點頭道:“俺家以前可是有四十多畝土地。”

  張斐道:“那為何現在沒有了?”

  謝華村嘆道:“這都是因為三年前那場水患,當時俺家的田地全都被大水給沖了,俺只能帶著妻兒出外謀生,在外待了整整一年半,可回到家后,發現自家的田成了官府的牧場。”

  蘇轍不禁面色一驚,趕緊與齊濟一塊翻閱證據。

  片刻,他們就找到相關證據,齊濟指著證據上的一條賬目,“可能是指這片土地。”

  蘇轍低聲道:“這下糟糕了。”

  許遵不禁也是緊鎖眉頭,你這個小兔崽子,我算到你很細,但不曾想,你竟然這么細,這幾十畝土地,你竟然給算到了三年前去,這讓我們怎么去查啊!

  他們是以官府的田簿為主,認為這就是鐵證,到底什么都應該官府記錄為準。

  富弼、文彥博、司馬光等人也呆若木雞。

  這樣也行?

  張斐好奇道:“為什么你家的田地會變成牧場?”

  謝華村道:“官府說俺家的田是荒地,一直都沒人認領,故而是屬于官府的,俺家那四十畝田地可全都是好地。”

  張斐道:“你就沒有想去告官嗎?”

  “咋沒有。”

  謝華村是越說越生氣,也沒有方才那般忐忑,“俺立刻就去找官府,可是官府里的人卻告訴俺,俺去年可都沒有繳稅,如果俺非得要回那土地,俺就算違法,不但要罰不少錢,官府還要抓俺,俺哪里還敢去要啊!”

  說到后面,又是滿腔委屈。

  張斐道:“可是據我所知,當時朝廷曾下令免除當地田稅。”

  謝華村道:“俺也知道,俺當時也說了,但是官府說,朝廷只是免那年的秋稅,但俺當時在外待了一年半,等于還有一整年沒有交稅。”

  張斐問道:“那你是否有證據證明。”

  “俺有!”謝華村道:“因為當時可不止俺一個人的田地變成了牧場,那官人問俺田契時,俺當時就留了個心眼,說俺給弄丟了,其實俺是藏著的,俺想著給俺爹上墳時,還能騙騙俺爹,俺爹臨走前,可再三囑咐過俺,可別弄掉了那些田地。”

  說到后面,他還抹了抹眼淚。

  張斐突然朗聲道:“在那場水患中,謝華村不是唯一一個丟了田地的農戶,據我所知,就還有三戶,他們也是一樣,由于水患只能出外乞生,可是等到他們回來的時候,自家的田地都被官府視為荒地,收為官田或者變成牧場。顯然,這種安排是不合法的,因為根據我朝律法規定,至少須三年無人認領,才能視作荒地,被官府沒收。

  但是從官府的賬目來看,在一年半前,那片土地可還都有交稅記錄,但是一年半后,那片土地便成了荒地,然后又變成了官府的牧場。

  可見他們才是田地的主人,因為他們擁有合法地契。”

  蘇轍聽罷,趕緊向齊濟道:“趕緊找找看,那些土地到底是否是當時被算成荒地的。”

  齊濟尷尬道:“那是在另外的賬目上,我們沒有帶。”

  蘇轍頓時是懊悔不已。

  齊濟又道:“其實這么多土地,可也不是那么好查。”

  蘇轍嘆道:“但是他查到了。”

  張斐看向許止倩,“丙一。”

  許止倩將一個小木盒遞給張斐。

  張斐接過來,又向曾鞏道:“曾知府,這就是謝華村家和其他三戶的地契,但由于那三戶害怕惹麻煩,故而不敢來此作證,也請曾知府能夠為此保密。”

  曾鞏點點頭道:“本知府自會為其保密。”

  此時,門口又響起陣陣私語聲。

  “沙河鄉這事,俺也知道,何止三戶,可能三十戶都不止啊!”

  “這大水一沖,誰家的田地看上去都成荒地。”

  “這官府也真好意思,說人家侵占官田,那官府侵占民田又該咋算。”

  ……

  這門外熱鬧,門內可是異常安靜。

  皇帝可就坐在邊上的,那些觀審的官員們得有多尷尬。

  也可見他們心里是有數的,雖然他們并沒有調查,但他們心里都不認為張斐是在說謊。

  雖然目前的大趨勢是官田轉化為私田,但私田轉官田的也是有不少的,這里也有著諸多貓膩。

  如謝華村這種情況,其實是非常常見的,不是什么稀罕事。

  曾鞏也是能臣,看完張斐提供的證據后,不免神情顯得很是復雜和一絲絲茫然,這該怎么判?

  李開倒是已經習慣了,還偷偷瞄了曾鞏一眼,你現在知道錯了么?

  呂公著從曾鞏臉上那表情,也仿佛看見了曾今的自己,心里多多少少好受許多,非我無能,而是這小子太狡猾。

  蘇轍突然站起身來,“在官府的田簿上,這些土地可都

  是記錄在桉的,我以為還是得以官府所計為準。”

  官員們紛紛點頭,但門外頓時響起一陣噓聲。

  要知道一刻鐘前,他們還是站在檢察院這邊的。

  但如今一想,趙文政到底也只是侵占官田,可官府卻侵占民田。

  蘇轍被噓得耳朵都紅了。

  張斐笑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官員只需在田簿上寫上所有的土地,那么民間的地契將統統失效,這顯然是不妥的,也是不行的。我私以為地契應該比官府的田簿更具有法律效力。

  即便退一步說,我們是各執一詞,但是這些地契至少也能證明這里面存在著爭議,但是將一份有爭議的賬目拿出來當做鐵證去控告他人,這顯然是不合法規的。”

  蘇轍眉頭緊鎖,也不知如何反駁。

  曾鞏突然道:“你說的雖有道理,但這幾戶加起來也不過兩百多畝地,相比起檢察院所提供的侵占土地數目,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當然不止這么一點。”

  張斐笑道:“檢察院起訴趙知事侵占官田七十余頃,但根據我們所查,其中二十余頃存在著很大問題,接近三分之一,從法律意義上,這些田地都不應屬于官田,至少都存在著爭議。

  如果官府認定那些田地就是屬于官田,那么官府又憑什么去認定,趙知事就侵占了官田,要知道他們所用的手段是如出一轍。王洪進也是將那所謂的‘官府牧場’給視作荒地,然后派佃農去開墾兩年,最終合法據為己有。”

  這一番話下來,全場都沉浸在尷尬中,唯獨趙文政一個在笑。

  這真是一分錢一分貨啊!

  這兩萬貫不虧。

  張斐偏頭看向許止倩,“甲2。”

  許止倩立刻找出一沓厚厚的文桉來,然后遞給張斐。

  張斐接過來,直接揚起,道:“這就是我們所查到的具體證據,其中有一戶最為離譜,他家兒子陪著妻子回揚州的娘家,剛剛待了半年,突然傳來父親病逝的消息,夫妻立刻趕回來,結果官府卻告訴他們,他父親是絕戶,當時妻子手中還抱著他家的孫子。”

  門口的噓聲更甚,顯然沒有人懷疑張斐的話。

  就連坐在一旁的趙頊,臉都紅了。

  離譜!

  太TM離譜了!

  黃貴又走了過來,低聲說了一句,“真不愧是張大耳筆。”

  張斐笑道:“過獎!過獎!”

  黃貴便將那些證據統統給拿了上去。

  曾鞏一個人還看不過來,索性將這些證據全部分給些土地都存有爭議,但是還有五十頃官田,這你又作何解釋?”

  張斐笑道:“回知府的話,我認為這些證據是屬于一個整體,不應該在公堂之上,分成有效和無效的兩部分,就好比往一盆清水里面扔入一小坨泥巴,你無法去告訴別人,還有這里面還有一瓢水是清的。

  關鍵也不能這么分,要是這樣的話,那檢察院每回起訴,都可以收集一大堆賬目,被告能找到多少問題,那就減多少,這跟無法無天又有什么區別,而且,可不是每個被告都有趙知事的財力去證明這些證據存有問題。

  檢察院作為起訴一方,他們提供有問題的證據,理應要為此負上全部責任,而這份證據作為控訴趙知事侵占官田的唯一鐵證,既然失效了,那么趙知事當然是無罪的。”

  曾鞏皺眉思索片刻,道:“你們上前來。”

  張斐與蘇轍立刻上到曾鞏身前來。

  曾鞏小聲道:“張三,雖然你說得有道理,但是檢察院可以回去之后,重新整理證據,重新起訴,你何不拿出更有力的證據去辯訴?”

  張斐笑道:“曾知府,你今日判趙知事無罪,過兩日再判趙知事有罪,這可能會影響到開封府的權威”

  曾鞏登時無言以對。

  張斐又道:“檢察院作為起訴方,提供非法證據,我不知道他們是粗心大意,還是有意為之,但如果還給他們機會再告,那檢察院永遠都可以這般胡來,他們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我認為既然是他們出錯,那么利益就應該歸于趙知事。到底此番起訴,也給趙知事造成極大的困擾,還請曾知府給予公正的判決。”

  曾鞏不禁看向蘇轍。

  蘇轍充滿愧疚地點點頭:“抱歉!這是我們檢察院的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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