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小說網 > 北宋大法官 > 第四百四十四章 稅戰(十八)
  這明眼人都看得出,張斐昨夜是絕對沒有通宵達旦,瞧他那精神奕奕的模樣,一看就知道是睡到自然醒,說不定還在床上賴了一會兒。

  確實!

  張斐并沒有熬夜,而且還是故意遲到的。

  原因就在于開封府從受理此案后,就好似將他視作敵人一般,這何時開庭,也都不問一聲,就他們開封府和檢察院決定,這對于趙文政而言,其實是非常不公平的,就算你們受到壓力,也得三方坐在一起,商量一下。

  這尊重是相互的。

  你不尊重我,那我為何要尊重你。

  小肚雞腸的張斐,自然得想辦法說出自己的委屈,可不會全憋在肚里。

  反正他知道皇帝會在這里。

  至于許芷倩擔憂這會惹怒曾鞏,張斐是完全不在乎,既然伱主觀上都已經將我視作敵人,那我討好你也沒用,我還不如揶揄你幾句。

  曾鞏確實也很不爽,但為避免貽人口實,他只能好聲好氣跟張斐商量,要不要擇日再審。

  不過這對于在坐的賓客們,真不算什么稀罕事。

  但凡在堂上跟張斐較量過的主審官,幾乎都吃過這虧。

  當然,這都是因為他們潛意識里那官為尊的思想,老想著用官威去壓張斐。其次,他們還都是明事理的,這要是換王鴻來,那就直接打板子,我就是貴,你就是賤,誰特么跟你講道理。

  稍作準備后,便正式開審。

  蘇轍先是傳召了被告王洪進上堂來,先是詢問其是否虛報財物,又是否偷稅漏稅。

  王洪進對此是供認不諱。

  在鐵證面前,這就沒法否認啊。

  語氣不帶有一絲感情,可見他知道自己是一個將死之人。

  蘇轍又問道:“不知你是憑何手段偷稅漏稅?”

  王洪進道:“主要隱匿不報。”

  “隱匿百余頃?”

  蘇轍好奇道:“這么大一片土地,想要隱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據我們所查,這些田地的糧食,都是盡數送到宗正寺趙知事家的倉庫里面,而你的父親又恰好就是趙知事家的宅老,顯然這些土地也都是屬于趙知事的,這才是你們能夠偷稅漏稅的原因?”

  “我反對!”

  張斐站起身來,道:“對方這只是無端猜測,企圖誘導證人說出對我當事人不利之言。”

  蘇轍立刻道:“我絕非是在無端猜測,這百余頃田地,卻從未繳納一文錢稅,這尋常百姓是絕無可能做到的。”

  曾鞏點點頭,道:“你繼續問。”

  張斐無奈地坐了下去。

  許芷倩小聲道:“這蘇小先生比上回要進步不少啊!”

  張斐點點頭道:“他確實比他哥哥要難對付一些。”

  蘇軾還是有些詩人的爛漫,聰明但并不嚴謹,上回蘇軾就是敗在這上面,這在公堂上一個很大的缺點。

  也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改進。

  王洪進沉默少許,點點頭道:“不錯,我之所以能夠偷稅漏稅成功,確實是憑借老爺的身份。”

  門前一陣嘩然。

  這可是公開審理,百姓也能來觀審的,尤其是這還是張斐重臨開封府,決不能錯過啊!

  贏了贏了!

  而觀眾席上面是一陣激動,又偷偷瞄向坐在一旁的皇帝。

  這趙頊臉上確實也有些掛不住。

  蘇轍道:“我暫時沒有問題了。”

  張斐站起身來,“王洪進,你方才說你是憑借趙知事的身份偷稅漏稅,那么趙知事是否有明確指使過你偷稅漏稅。”

  王洪進搖搖頭道:“沒有。”

  張斐道:“那你又是怎么憑借趙知事的身份去偷稅漏稅?”

  王洪進道:“因為大家都知道這些土地都是屬于趙知事的,我再使一些手段,隱匿那些土地,那些稅吏,衙前役也不會仔細去調查的。”

  張斐道:“也就說偷稅漏稅是你自己的行為,而與趙知事無關。”

  王洪進點點頭道:“是的。”

  “我問完了。”

  張斐坐了下來。

  齊濟輕輕哼道:“就知道他會棄車保帥,讓王洪進來頂罪。”

  “如此大一筆稅,區區王洪進又豈能抗得下。”

  蘇轍站起身來,表示要傳召被告趙文政。

  很快,趙文政就坐在了被告席上,白蒼蒼的老頭,哪里想過自己會有今日,他很是尷尬了瞧了眼坐在左上方的趙頊。

  趙頊卻稍稍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眼神,別慌,朕會救你的。

  這給予趙文政極大的鼓勵。

  坐在近處的大臣捕捉到這個細節,這怒氣又開始上涌。

  殊不知趙頊要的就是這效果,不然他今日都不會來,坐在這里很尷尬的。

  “趙知事!”

  蘇轍先是拱手一禮,然后才問道:“方才王洪進說他名下的土地和買賣,幾乎都是趙知事的,不知可否屬實。”

  趙文政點點頭道:“不錯,是我安排他去幫我打理那些田地和買賣的。”

  蘇轍問道:“為什么?”

  趙文政道:“為求方便。”

  蘇轍繼續問道:“此話怎講?”

  趙文政道:“如果都記在我名下,事事都得來找我,我哪有閑功夫去處理那些事,我認識的許多人都是這么做的。”

  富弼、司馬光他們仿佛都能夠聽到一陣心跳加速生。

  蘇轍瞟了眼貴賓席上,心想,算了,還是先別節外生枝。他并沒有問具體有哪些人,又問道:“可是據我調查,在趙知事名下還有著十頃土地。”

  趙文政點點頭。

  蘇轍道:“可是這十頃土地也未有繳納過一文錢稅。”

  趙文政立刻道:“那十頃土地是免稅土地,不需要繳稅。”

  蘇轍微笑地問道:“也就是說趙知事將所有免稅土地放在自己名下,而將所有要繳稅的土地全部記在王洪進名下。”

  門口一人哼道:“這用問么,我都知道。”

  不少人紛紛也都出言諷刺。

  趙文政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表情非常精彩豐富。

  雖然張斐有交代過,但是他也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心里也是很煎熬,堂堂宗室坐在這里被人審問,而且每個問題都很要命。

  “肅靜!”

  曾鞏一拍驚堂木。

  門口立刻安靜了下來。

  趙文政這才點頭道:“是的。”

  “為什么?”

  “方才我不是說了么,是為求方便,如此一來,稅吏就不會來找我,可以直接找王洪進。”

  “那不知趙知事是否知道,王洪進并未繳納一文錢稅。”

  “現在我知道了。”

  趙文政道:“但事先我并不知曉。”

  “一點也不知道?”

  “不知道。”

  “那此次王洪進向稅務司虛報財物,趙知事可知道?”

  “知道。”

  趙文政點點頭。

  認這個罪,也就是罰點錢而已。

  蘇轍道:“也就是說,這是趙知事指使王洪進這么做的?”

  “不是。”

  趙文政果斷否認,“是王洪進蠱惑我的。”

  蘇轍立刻問道:“不知王洪進是如何蠱惑趙知事的。”

  趙文政道:“王洪進告訴我,說這免役稅并不合理,同時祥符縣許多大地主也都不會據實已報,我也不知道具體情況,此類事都是他在處理,我就說讓他看著自己辦。”

  蘇轍道:“趙知事身為宗室!”

  “我反對!”

  張斐站起身來,義正詞嚴道:“此案只關乎趙知事,與宗室無關,而蘇檢控此番稱呼,可能誤導旁人認為趙知事就代表整個宗室,這只怕是別有用心。”

  “抱歉!我不該這么問。”

  蘇轍深吸一口氣,畢竟皇帝坐在這里的,轉而又問道:“方才趙知事說事先對王洪進偷稅漏稅一事并不知情,難道趙知事從不查賬嗎?”趙文政道:“每隔兩三年都會查一查,平常都是我家賬房在算,我也并未聽說賬目有問題。”

  “沒有問題?”

  蘇轍道:“據我們目前所查到的證據,王洪進光去年共偷稅就達到一千三百五六石,如此一大筆的稅收,賬目會沒有問題?”

  門口的觀眾們頓時倒抽一口涼氣。

  貴賓席上更是精彩萬分,如王安石、趙抃等人是直搖頭,一年偷稅一千多石,這國家財政能不出問題嗎?

  但也有些人則是冷笑以對,好似說,你們宗室比我們可狠多了,你皇帝憑什么怪我們。

  這其實也是封建社會一個大問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這皇帝也不是什么好鳥,你占大頭,咱們占小頭,合情合理。

  趙頊眼中閃過一抹怒火,但也就是一閃即過。

  趙文政情不自禁瞄了眼趙頊,然后是強裝鎮定,“去年的賬目,賬房那邊還未算清楚,不大清楚。”

  張斐看在眼里,心道,這個老頭可真是沒點定力,還是跟王學士他們合作愉快。

  蘇轍笑道:“好在這并不難查,因為每年繳稅都是會有稅鈔的,但是我們檢察院調查過你們府上的賬目,并沒有任何稅鈔的記錄。”

  趙文政道:“其實在最初兩三年間,王洪進曾上交過稅鈔的,但之后便沒有了。”

  蘇轍問道:“為何?”

  趙文政道:“因為王洪進每年都為我賺得不少錢,且年年增多,我對他也就放下心來,沒有要求太嚴格,況且這稅收也沒有多少錢。”

  蘇轍突然向曾鞏道:“稟告曾知府,據我們所查,由于相隔十年之久,祥符縣那邊的賬本遭受鼠蟲毀壞,有不少缺失,我們并沒有查到相關記錄,而趙知事府上的賬簿恰好也有損壞,暫時是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在最初兩三年間,王洪進就曾交過稅,以及向趙知事上交過稅鈔。”

  曾鞏點點頭。

  “我暫時沒有問題了。”

  蘇轍坐了下去。

  文彥博不禁道:“這趙知事回答的都沒有底氣,又是遮遮掩掩的,這如何能夠勝訴。”

  但凡腦子都沒壞,都看得出肯定是趙文政指使的,王洪進就只是一個替罪羔羊。

  富弼道:“這偷稅漏稅還是最容易辯訴的罪名,如果這他都反駁不了,那接下來的罪名就更無法反駁。”

  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張斐身上。

  張斐站起身來,道:“趙知事,據我所知,那王洪進乃是你家宅老的兒子。”

  趙文政點點頭。

  張斐道:“并非是親人關系,那你請他幫你搭理,定是有所報酬的吧?”

  趙文政點點頭道:“有得。”

  張斐問道:“不知是多少?”

  趙文政道:“最初是定得每月五貫,且包吃住,但后來他為了我賺得不少錢,故而我每月給他加了二十五貫,每月共三十貫錢,并且每年還都會給他一些獎勵。”

  張斐道:“這可不少啊!”

  趙文政點點頭道:“是的,王洪進比他爹的酬勞還要多。”

  張斐點點頭,偏頭看向許芷倩,“丁二丁三。”

  許芷倩立刻翻出兩份文案遞給張斐。

  張斐拿起來道:“啟稟知府,這里面就是趙知事與王洪進的雇傭契約,以及最近三年給予王洪進獎勵的賬目支出,還包括趙知事與一些家仆雇傭契約,這足以證明,趙知事并沒有說謊。”

  “呈上!”

  但曾鞏眼神卻閃爍著疑惑。

  黃貴立刻走過來。

  張斐遞過去,笑道:“一式兩份,我還為蘇檢控準備了一份。”

  黃貴呵呵道:“以前你上咱開封府,多半也就準備一份,這回時辰這么趕,你還準備了兩份,可真是不容易啊!”

  張斐神情一滯,小聲道:“黃主簿有沒有興趣來我律師所,我出五倍的工錢。”

  黃貴當即瞪他一眼,將一份拿起遞給曾鞏,另一份則是讓人拿給蘇轍。

  齊濟好奇道:“這有什么可說的?”

  蘇轍草草翻了翻,沉吟少許,問道:“你認為王洪進每月就得這點錢嗎?”

  齊濟聽得眉頭一皺,暗罵道:“這小子真是狡猾!”

  貴賓席上也在竊竊私語。

  他們似乎不太明白,談得交稅,張斐卻在工資方面這么下功夫。

  曾鞏看了看,然后又向張斐問道:“這能說明什么?”

  張斐道:“答案就在王洪進身上。”

  曾鞏點點頭,道:“傳王洪進。”

  王洪進又上得堂來。

  張斐道:“王洪進,方才你在

  王洪進搖搖頭。

  張斐道:“據我所知,你家有七位妾侍。”

  王洪進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其中一位妾侍,是你花了六百二十貫在祥符縣的福瑞樓買下的,其余六位,最多的你花了兩百貫,最少你也花了二十貫,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你一共花了一千一百余貫。”

  王洪進點點頭道:“是的。”

  張斐又問道:“而在去年年初,你又花了八千貫在汴京外城城西買下了一間小宅子。”

  王洪進點點頭道:“是的。”

  張斐道:“你可有證據證明,這是你自己買得,而不是你幫趙知事買的?”

  妾侍當然不需要過問,但是這宅子可得問清楚。

  王洪進道:“為了瞞住老爺,我是讓家里的一名妾侍偷偷代我買的,如果是幫老爺買得,我不需要去隱瞞,而且我家老爺近年來也買過宅子,但也從未吩咐過我去做這種事。”

  張斐點點頭,道:“據我所知,你還在中牟縣有一個秘密糧倉,如今那里都還屯有三千五百石糧食。”

  王洪進點點頭道:“是的。”

  蘇轍皺眉道:“看來我們還得增強我們檢察院的偵查手段,不能完全依靠稅務司啊!”

  齊濟也是點點頭。

  可見他們完全不知道此事,而稅務司也并沒有提供這個秘密糧倉的收入。

  但這卻都是事實,王洪進管理這么多財產,他能不貪嗎。

  張斐又問道:“你可有證據證明,這個糧倉是屬于你的,而不是趙知事的。”

  王洪進道:“我想在老爺的賬簿上,是不可能找到任何有關這個糧倉的記錄。”

  張斐笑問道:“這就奇怪了,將你這些年來所得的酬勞和獎勵全部都加在一起,都沒有這么多錢,更不說你家每年的日常開銷也不少。不知這些是從哪里來的?”

  王洪進道:“我每年都會瞞報一些賬目,其中就包括每年所要繳納的稅收。由于我后來發現老爺并未意識到,咱們如今每年繳納的稅要比之前多得多,也不常過問,故此我就利用老爺的身份隱匿土地,偷稅漏稅,然后又將這部分錢挪給自己。”

  但貴賓席沒有一個人認為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或者幸災樂禍,反而都是在大罵張斐太狡猾了,這都能夠給他找到機會。

  顯然他們已經明白張斐的意圖。

  張斐就問道:“難道你就不怕趙知事突然要查稅?據我所知,趙知事習慣每隔兩三年,都會詳查一次賬目。”

  王洪進道:“我都有準備假稅鈔,即便老爺要查,我也能拿這些假稅鈔給老爺看。”

  “原來如此。”

  張斐點點頭,又看向許芷倩道:“丁四。”

  許芷倩又將一份文案遞給張斐,張斐接過之后,“我這里有著王洪進個人家財的證明,以及他這兩年所準備的假稅鈔。”

  齊濟當即哼道:“祥符縣剛好是三年銷毀一次稅鈔,而明年剛好是第三年,又是那么巧,你留著這兩年的假稅鈔,真不知道你這是防著趙知事,還是在防著官府。”

  其實他們都知道,這些大地主平日里偷稅漏稅,都會留有假稅鈔以防不時之需,這東西到底違法,他們也怕被查啊!

  雖說百姓心里都清楚,很多官員偷稅漏稅,但這并不是一種公開行為,這就是違法的,這些人還是玩各種手段去隱瞞稅收。

  曾鞏一一看過之后,又跟黃貴低聲交流一會兒,只見那黃貴是直搖頭,然后又抬頭向王洪進問道:“這是假稅鈔嗎?”

  他堂堂開封府知府,竟然完全認不出這稅鈔的真假來。

  王洪進道:“我是從一個名叫熊平的稅吏手上買的。”

  曾鞏低聲向李開道:“你馬上派人去查查看?”

  李開點點頭。

  曾鞏又看向張斐,示意他繼續。

  張斐環目四顧,笑道:“即便趙知事非常信任王洪進,但到底王洪進只是宅老的兒子,趙知事還不至于大方到,讓王洪進擁有萬貫家財。事實很明顯,王洪進是欺上瞞下,利用趙知事的身份偷稅漏稅,同時又向趙知事隱瞞未有繳稅的事實,然后將這部分錢據為己有。”

  蘇轍瞧了眼張斐,笑道:“這只是你的猜想和推測,即便王洪進向趙知事隱瞞了收入,也不代表這里面就包括每年需繳納的稅錢。”

  張斐微微聳肩道:“但檢察院也沒有證據可以直接證明,是趙知事指使王洪進不交稅的。”

  齊濟道:“但是土地和買賣都是趙知事的。”

  張斐笑道:“但卻是記在王洪進名下的。”

  齊濟冷冷一笑,咱們走著瞧。

  蘇轍突然道:“但是我們卻有證據足以證明,是趙知事指使王洪進去侵占官田的。”

  之前那只是熱身,那條偷稅漏稅的罪名都還是臨時加上去的,侵占官田,販賣私鹽才是重頭。

  張斐笑道:“我有了解過那些證據,很可惜,那些證據統統都不能作為呈堂證供,你們可能得另外想辦法證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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