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小說網 > 珠柔 > 第一百五十六章 糧種
  趙明枝自然不知道后頭還有這許多事。

  她甫一回宮,就得知了城中動亂的消息。

  木香站在一旁,等來回報的人走了,半晌等不到吩咐,忍不住叫道:“殿下……”

  趙明枝手里還捏著京都府衙才送來的城西無主荒田分布圖,把那紙都要按出印痕了,慢慢抬頭問道:“怎么?”

  木香先看了一眼外頭天色,又看趙明枝手中所持圖冊,道:“時辰不早了,殿下要不要先行用膳?”

  趙明枝把手中圖冊放回桌上,又看一眼木香表情,道:“你有什么話,直說便是。”

  木香連忙搖頭,低頭又道:“我沒甚見識,腦子里盡是瞎想,殿下忙正經事要緊,不要搭理我。”

  趙明枝神色間有難以掩飾的疲憊,更多的卻是溫柔,只道:“做什么說這樣的話,倒顯得生分得很。”

  木香攥著手,一時臉都紅了,也再理會不得所謂進退講究,望著那田畝圖冊老實道:“城中鬧得這么厲害,眼下又是如此光景,殿下當真不用尋人來問一問?我來京雖然時日不長,可看京都府衙這一番動作,又看這幅樣子,總覺得懶惰無能的人多,認真實干的人少。”

  趙明枝嘆了口氣,道:“事情才出,府衙忙著收拾爛攤子,況且呂賢章才來接事,下屬一應都是不熟的,千頭萬緒,別無著手之處,我此刻召人來做催問,只會叫他不斷去做逼催,如此病急亂投醫,本就未必能應付了,更要雪上加霜了。”

  又道:“要是徐州之圍不解,狄人不退反進,又往南下,京中這樣的亂事只會越來越多——今日不過是個開頭而已,我心中再如何著急,也不能反做添亂……”

  動亂豈止是因為糧價。

  狄人的步步緊逼,大晉的時時后退,又有無數官兵棄城,百姓拼命逃命卻又不能活命,都是壓垮民心的千鈞重擔。

  如果在太平時,糧谷之事如何會鬧到今天的地步。

  “殿下要是著急,倒不如把裴節度召來問問……”木香瞥了一眼身旁侍立的宮人,連聲音都不敢大一點,小心翼翼道,“前日不是說京中治安由節度接手,旁人不好去問,怕被以為是做逼催,問這一個總不怕了罷?”

  趙明枝一時失笑,當著宮人的面,也懶得再做掩飾,直言道:“節度只會比旁人更忙,今日正是兩邊交接之時,再等兩日,若是事情還不見有停歇,我再去問也為時不晚……”

  她說完這話,又一指面前圖冊,道:“正好,你們來幫著選一下田地,今日就報給京都府衙,且等我種了出來,叫你們嘗嘗我的谷子。”

  殿中眾人聞言俱是積極不已,連忙圍了過來,對著那圖冊七嘴八舌,這個說最好要成片的地方,那個說最好要離水源近的,也有要說不如要離大路近的,以免將來馬車不能進去,殿下還要多走一段云云。

  正吵嚷間,忽有人問道:“殿下,婢子們能不能單認一片的?”

  這話一出,頓時引來應和聲一片。

  趙明枝微笑點頭。

  今次來的侍女多是嘉王府從前舊人,藩地一向少用家生子,災年時常在外收留流民災民,此時一說起來,小時候做過農活的倒是不在少數,雖是不如正經農人熟手,話還是能搭上幾句的。

  眼見眾人嘰嘰喳喳,將殿中本來焦躁氣氛沖散,趙明枝終于心中暗暗松一口氣,只是仍舊不能細想。

  城中動亂一起,外頭就四下傳言鬧事者都是流民,本來京中百姓對外來者就已經意見極大,要是今日不能妥善解決,恐怕兩邊矛盾會更為激化,再難緩和。

  尤其呂賢章自己都還未來得及接手,裴雍更是初來乍到,他還有最緊要的城防之事,眼下孰重孰輕,便是趙明枝也難做排序。

  她按住心中惴惴,自知越是此時,越要鎮定。

  所謂疑人不用,且不說眼下就算自己站出去也不過自說自話,不比此刻做事人更有能耐,另再說這般越俎代庖,不僅會亂了衙門本來安排,也會牽制自己精力。

  能做的自然要做,不該做的,還是不要伸手才是。

  想到此處,她不再遲疑,立時著人召了兩名農官入宮。

  這二人早已聽說朝廷要廣征百姓認耕田地,此事還有當今公主親身參與,多少猜到今日入宮是為為何,本還想著如何好生展示自家能耐,也做好了去代為盯著公主名下耕田的準備,卻不想一進殿門,行禮之后,卻是被人送了兩張畫紙在面前。

  趙明枝使人給他們看了座,道:“不知兩位官人可曾見過這畫中糧種?”

  兩人拿著那紙看了半日,又互相商議片刻,方由一人上前道:“回稟殿下,這紙上稻種形狀細長,斷面橢圓偏扁,又說顏色半透且白,倒像是南邊的秈米。”

  趙明枝引身向前,重復了一遍,道:“秈米?”

  她稍一停頓,復又問道:“我聽人說米分粳、秈兩種,粳米生時質硬而韌,短且寬,秈米米質脆且易碎,多生南方,不知是也不是?”

  雖只是簡單幾句,卻將兩種米類做了分別,聽那口吻熟稔得很,不像閨中不事莊稼之事的少女。

  那兩名農官詫異地對視一眼,復才應聲點頭應諾。

  趙明枝便問道:“若我想要尋到這圖中稻種,不知能到哪里去找?”

  其中一人向前道:“卻不知殿下為何要找這稻種?京里多半不太好找,還要往南邊去。”

  “好叫殿下知曉,秈米是為下米,與粳米多有不同,粳米煮熟之后表面似有油,米粒豐肥,口感或香軟、或香糯。”另一人連忙補道,“秈米卻是得米或紅或白,煮而食之少有米香,無論添多少水進去,又怎么去煮,那米吃起來都是糟干口,味道極劣,十分為人不喜,罕有農人愿意去種,一來難以得價,二來也無人愿吃愿收……”

  趙明枝點頭道:“我也有所耳聞,都說秈米質地甚劣,但既有劣處,還能廣為人知,定也有自身好處,據聞秈米或有能抗水的,能扛熱旱的,能晚種而早熟的,一旦遇得某地洪澇或是大旱,緩和過來,急種相應谷種,倒能搶些糧食回來,不至于顆粒無收。”

  她以手去指那圖紙道:“此稻喚作‘金城稻’,乃是我在蔡州時偶遇的南上閩地商人所提,不知哪年朝中自南面得來,當時謂之‘占城稻’,后與當地稻種相合得出新品,雖味道不佳,勝在十分耐旱,當地水田不多,得了這稻種之后,不少從前不能耕種的田地都做用……”

  說完,又看著座上二人道:“今日請兩位前來,一是想知道其中就里,以這金城稻性狀京中可否來做栽種,二是如若不能,可否在閩地、蘇杭推而廣之,若有難耕難種粳米的田地,就使人另栽這秈米。”

  “我看欽天監送來的奏疏,只說今年恐怕有旱,要是能有這耐旱秈米耕種,再如何口味不好——莫說遇得災年,就是眼下,比之樹皮、觀音土又怎樣?也不至于叫人挨餓。”

  那兩名農官互相看著對方,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半晌才有一人道:“殿下,農事乃是國之根本,這般新種從前少有栽種過,若是突然推種卻又不能得收,恐怕不甚妥當。”

  趙明枝道:“是以特請兩位商議此事。”

  她說到這里,原本溫和的語氣漸漸變得嚴肅起來,壓重音調道:“除卻這金城稻,另還有一種喚作黃穋稻的,聽聞是種極能吃水稻種,不知是不是方才你二人所言‘秈米’種類,若有可能,也可多收糧種,有備無患。”

  “此為后續,勞煩兩位先在京中打聽那有無那‘金城稻’并‘黃穋稻’兩樣存貯即可。”

  事實上,大晉今歲南面三路大旱,兩路洪澇,餓死百姓無數,而朝廷為了對戰狄兵,卻又不得不繼續重稅,全是亡國之兆。

  若說在這彌天黑霧之中還有半點光亮的話,想必只剩江南西路閩州通判上的奏章了。

  閩地常年遇旱已經不是稀罕事,當年一樣遭遇大旱,卻難得有了豐收,究其原因,乃是州中前年有官員分發了一種叫做金城稻的稻種,頗有效用,當地農人遇旱之后,不得已改種,結果種稻者竟還得以正常收成。

  經此一次,金城稻種名聲便做小范圍傳開。

  隔年大旱,有留種的將稻種傳賣,果然買家各自補種,都能得收。

  如此,朝廷硬生生又靠著兩路糧谷撐了一陣。

  另有那黃穋稻,卻是由湖廣幾地的農官多年四下尋覓,又做栽培得來,皆因兩湖并江東、江西多有湖泊,澇田極多,又時有水患,尋常稻種難以存活,唯有這黃穋稻十分耐水,竟能得收。

  此時北面半壁江山皆陷敵手,全靠黃穋稻并金城稻兩樣,才勉強稍作維持。但也因為無人組織,不成規模,仍有許多田畝空置,另有更多人因旱、因澇壞了原本禾苗,卻又不知有如此得力新種,只能改種豆種,所獲自然大為可憐。

  如今重來,一旦小有喘息,落定腳步之后,趙明枝便一心念著先把這兩樣稻種找出來。

  當年餓死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但凡有萬一的機會,她都不愿意錯過。

  農官們的顧慮并不是沒有道理,不過只要下到南邊做了查訪,自然會知道她不是隨口妄言。

  其中黃穋稻在民間已經有不少人熟知,也曾有若干小縣小鎮里的官吏進行過推種。

  南下流民為數不少,正是無事可做、無田可耕的時候,正好征召他們去湖澇之地先做開墾,雖說墾湖開荒更易生澇,可為了暫時飽腹,也只能先做取舍了。

  至于那金城稻雖所知不廣,但也并非要將其大幅鋪開,等到真正旱時,農人先行栽種的稻苗先死,別無選擇之下,推行起來阻力會小很多。

  最重要的是,手里要足夠的備用糧種。

  聽到趙明枝提及黃穋稻時,兩名農官愕然之色更重。

  這一位公主,怎么對農事追得這樣緊,好像當真懂得不止一二的模樣。

  農者,國之重也,天家親自過問稼穡的也并不罕見,不少皇帝都曾派人四下探訪名種,又使人反復試驗栽培,最后御筆親點,發文下令,使四海推種。

  但這都是在多次多地試種的前提下才敢行事。

  哪怕如此,還時常有新種不服水土,最后或歉收,或難以成活的情況發生,只是因為掛名推行者是為天子,下頭人不敢直言,只能閉著眼睛瞎夸罷了。

  二人官職微末,能力又尋常,也無什么人脈故舊可走,最后才被迫留守京城,對趙明枝性格手腕,并沿途所行所為自然所知不多,此刻聽她吩咐,各自面上唯唯諾諾,心中卻都不甚以為然,等應付完事,一齊退出了大殿。

  確認引路的內侍已經離開,兩人才敢透了口大氣,你一言我一語地抱怨起來。

  “地都不曾下過吧,也不知聽誰人說起了幾句,竟就敢開口使人去尋收糧種,卻不曉得人手自哪里來,誰人又去牽頭,再一說,這事怎么著都要有中書下令才能推行,公主雖然位尊,與規程制度也不相符吧?”

  “正是這話!今日接了這樣的麻煩,回去還不知怎的跟上峰交代,要是中途分派什么要緊事情下來,我們怎么去推脫?難道還能說什么——公主另有事項交代,暫抽不出手?這樣話,如何能說得出口啊!”

  “還是南下的人好,跟著天子,再年幼總歸諸位相公都在,事事都是按著正經流程來的,只我們……”

  “算了,左右她估計也就一時興起,才把我們叫來隨口一問,多半等不到明日就已經不記得了。”另一人道,“回去衙門打發個下頭小吏去跟一跟就好。”

  又問:“早間我聽說老汪報了丁憂,這幾日就要離京,這消息是真是假?”

  “離京是真的,可那丁憂不過借口而已,他走通了蔡州不知哪一位的門路,遞的折子已經批了,這一向不管誰家有人走了,朝中都是奪情,老汪那親娘還沒死,來信只說是重病——誰知真病假病,竟能直接走,實在叫人羨慕得很。”

  “羨慕不來,先不說他關系硬不硬的,這一位回鄉丁憂,去的可是建州,若你我兩個丁憂,一個去的是青州,一個去的是密州,便是有命去,都沒命回……”

  “還是看命,唉,先不談這個,我昨日同小蘇借著去城東看田的機會在外頭探了路,要是按著現在城防,狄人一來,莫說三天,連一天怕都擋不住,老何,你那能不能找人疏通疏通,請京都府衙里頭消息靈通的給咱們通個氣,一旦狄人有了動靜,趁著人還未到城下,你我能摸亂出城,若能因此保命……”

  此人感謝話語還沒來得及出口,對面人已經嘆息一聲,道:“我若能在京都府衙中有什么熟人,何至于留在此處這樣久?早早就跟著陛下南行了。”

  兩人頓時相視苦笑,盡皆發嘆,等回了衙門,早把趙明枝的吩咐放在腦后,隨意找了個吏員囑咐幾句便當此事了了。

  畢竟不過公主罷了,身上也無半點實權,今日吩咐,說句難聽的,其實名不正言不順得很,想來也無甚要緊,說不定過隔日就忘了,便是沒忘也不打緊,左右能敷衍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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