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小說網 > 朕真不是中山靖王啊 > 第195章 你,準備好了嗎?
  黃昏時分,劉勝如約來到天子啟的寢殿,卻發現此時的天子啟,已經進入了忙碌的工作狀態之中。

  身上還是那件泛黃的白色內衫,頭發也還是敷衍的束成一團,但天子啟面前的御案上,卻堆起了足有半人高的‘竹簡山’。

  ——即便是來度假,天子啟,也依舊沒有忘記工作······

  “過來坐;”

  冷不丁一聲招呼,才終是讓劉勝緩步走上前,在天子啟的案幾前跪坐下身。

  卻見天子啟頭都不抬,俯身查閱著一份奏疏,嘴上不忘再招呼道:“說吧;”

  “白天的事兒,瞧出什么了?”

  天子啟這過于隨意的態度,無疑是稍有些出乎劉勝的預料;

  本還打算仔細敘述,甚至還準備了書面報告,見天子啟如此架勢,便也徹底放松了下來。

  悄無聲息的將手中竹簡藏回懷中,便對天子啟稍一拱手。

  “兒臣聽到郅都說起皇長子、栗姬、栗賁、太子宮屬官等字眼;”

  “雖然沒能想明白最近,長安發生了什么事,但從這些字眼,兒臣大致推測:應該是有關冊立儲君的事。”

  “——再加上大哥已經封王就藩,父皇又決意立兒臣。”

  “所以兒臣推斷:這件事,恐怕和兒臣,也脫不了干系······”

  簡略的匯總報告,仍沒能讓天子啟從案前抬起頭,只悶悶的‘嗯’了一聲。

  “接著說。”

  見天子啟仍專注于工作,劉勝也不由將聲線稍壓低了些;

  語調,也是愈發平和了起來。

  “大哥雖然沒被冊立為太子儲君,但皇后多年無子,過去,朝野內外都認為,最終得立為儲的,肯定是大哥。”

  “既然是這樣,就肯定會有不少人,提前和大哥親近,以圖將來。”

  “——眼下,父皇將大哥封王,擺明了就是不立大哥為儲,這會讓那些提前活動的人大失所望;”

  “甚至可能會因為過去親近大哥,而被貼上‘皇長子黨羽’的標簽。”

  “所以,這些人心有不甘,就大概率會通過中傷、詆毀兒臣的方式,來做最后的掙扎。”

  “而在這些人當中,就會有人渾水摸魚,試圖讓冊立儲君的事,再出現一些有利于他們的變數······”

  “——栗姬的兄長栗賁,是無能為力,必須這么做;”

  “但除了栗賁,以及太子宮那些‘提前押注’的屬官,其他的人,恐怕就都有其他的目的了······”

  聽劉勝先前的話語,天子啟本還不置可否,只時不時點下頭,在偶爾‘嗯’一聲。

  但在聽到劉勝這最后一句時,天子啟批閱奏折的筆尖卻悄然一滯;

  僵在半空中,足足過了有五息,才見天子啟似笑非笑的抬起頭,看了劉勝一眼。

  見劉勝面色如常的跪坐于自己面前,天子啟又是一聲嘿笑;

  將手中的筆放回一旁,旋即便將上身一前傾,手肘撐在案幾上,意味深長的看向劉勝。

  “你是說,有人不希望你做太子?”

  劉勝不假思索的點下頭。

  “那,會是誰呢?”

  “是誰,會不希望你做太子呢?”

  聞言,劉勝卻是深吸一口氣,而后又緩緩搖了搖頭。

  “按理來說,除非是篤定自己無法和我打通關系的人,否則,大多數人得知父皇打算立我為儲君,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如何親近我。”

  “就像栗賁,和那些太子宮的屬官那樣——知道自己已經是大哥的人,不可能得到我的信任,才會破釜沉舟,再做最后的嘗試。”

  “但除了這樣的人,兒臣實在是不明白:還有什么人,會不希望兒臣成為太子儲君。”

  “——畢竟過去,兒臣雖然做過不少荒唐事,但也沒結過什么仇家;”

  “再加上老師的顏面,就算是和我素不相識的人,也總會看在老師的份兒上,對我稍親近一些······”

  看著劉勝愈發疑惑地面容,以及逐漸皺緊的眉頭,天子啟的面容之上,只更涌上一抹玩味。

  “是沒想到?”

  “——還是不愿意想到?”

  “又或者,是明明想到了,卻不敢跟我說?”

  滿是深意的一問,只引得劉勝面帶愁苦的一搖頭。

  “沒有證據,兒臣,不敢妄加猜測。”

  “雖然說得通,但沒有確鑿的證據······”

  “——君~”

  “——不需要證據。”

  劉勝話音未落,便見天子啟猛地將上身往后一仰,語調也猛地拔高。

  “君對臣下的懷疑,不需要證據。”

  “只要有了懷疑,就可以去查;”

  “只要查到的證據,不足以洗清嫌疑,君,就可以治罪于臣。”

  “——疑罪,從有;”

  “當君有了懷疑,證據唯一的作用,便是打消懷疑;”

  “而非~”

  “坐實罪名······”

  聽著耳邊,傳來天子啟這莫名惆悵,又分明帶有些許得意的語調,劉勝只下意識皺起眉;

  疑罪,從有?

  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當這個念頭出現在劉勝腦海當中時,天子啟,也終是從座位上站起身。

  居高臨下的看著劉勝,又莫名發出一笑。

  “君主遇到的‘罪犯’,不會是雞鳴狗盜、殺人越貨的小事;”

  “這些可以‘疑罪從無’的小事,也不需要君主親自處理——廷尉,就是做這個的。”

  “而君主對某些人的懷疑,卻往往是:這個人,是不是要禍亂社稷?”

  “這個人,是不是要顛覆宗廟?”

  “——這樣的懷疑,必須,也只能是‘疑罪從有’。”

  “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說的就是這種事。”

  “因為這樣的事,即便君主懷疑錯了,也只會枉死一人;”

  “可若是君主懷疑的對,卻因為沒有證據,而沒能提前鏟除威脅的話,最終,便會導致成千上萬的人——成千上萬無辜的人死去······”

  說著,天子啟終又搖頭一笑,隨即便見身子側過去;

  走到不遠處的木架前,隨手抓起一卷竹簡,一邊翻看著,一邊再隨口道:“當然了;”

  “僅僅只是懷疑而已,又不是非得死人。”

  “對每一個人,都時刻保持懷疑,是合格帝王必須具備的能力。”

  “所以······”

  “——既然想到了,就說吧。”

  “朕再狠毒,也總不會把你這混賬給廷尉送去,再以‘誹謗罪’論處······”

  略帶戲謔的話語,只惹得劉勝略有些不安的深吸一口氣;

  再三思慮之后,才終是暗自咬咬牙。

  “兒臣認為,眼下的狀況,唯一反對我成為儲君太子的人,就是希望自己成為太子儲君的人。”

  “而這樣的人,在宮中,屈指可數······”

  劉勝話音剛落,天子啟的面容之上,便應聲綻開一朵燦爛的花朵;

  雖是背對著劉勝,但語調中,也明顯帶上了些許贊賞。

  “程姬?”

  “還是王美人?”

  便見劉勝聞言,只想都不想的從座位上起身,上前來到天子啟身側。

  “按父皇剛才所說的那樣,對每個人都保持懷疑,那程姬和王美人都有可能。”

  “但兒臣斷定:不會是程姬。”

  “——先前,兒臣問父皇為什么要立兒臣時,父皇曾說過:大哥二哥三哥,是因為栗姬的原因,所以不能成為儲君;”

  “而四哥、五哥、六哥、八哥,則是因為各自身上的缺陷。”

  “這些缺陷,父皇知道,兒臣知道,朝野內外也都知道。”

  “程姬,不可能想不明白這件事······”

  聽到這里,天子啟才終是側過身,毫不掩飾的將面上笑容,擺在了劉勝的面前。

  但嘴上,天子啟卻也仍沒忘問道:“還有呢?”

  “除了程姬、王美人,你,還漏了誰?”

  “還有誰,可能因為自己想做儲君,而希望你做不成這儲君太子;”

  “又有誰,可能有這樣的想法、這樣的動機,卻很可能不會被你猜疑呢······”

  聽聞此問,劉勝默然。

  劉勝能聽明白,天子啟想說的,是劉勝的兄長劉彭祖。

  劉勝也很想告訴天子啟:兄長,不會這么做!

  但每當劉勝鼓足勇氣,抬起頭,想要這么告訴天子啟時,天子啟先前那番話,便總是莫名其妙的出現在劉勝腦海當中。

  ——君,不需要證據;

  ——君,只需要懷疑。

  ——在‘君’的懷疑前,證據唯一的作用,是洗脫嫌疑;

  ——而非,坐實罪名······

  “兒臣······”

  “兒臣·········”

  “——梁王,也是朕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但在儲位面前,梁王,又是怎樣的面目呢?”

  見劉勝面帶遲疑的低下頭,天子啟面上笑容依舊,語調中,卻也稍帶上了些許嚴厲。

  “你和你兄長一母同胞,從小一起長大;”

  “朕和梁王,難道就不是了嗎?”

  “早年間,朕和梁王在代地一起吃的苦、受的罪,難道不比你兄弟二人,更能積攢下深厚的兄弟情誼嗎?”

  “結果,又如何呢?”

  “在儲位面前,梁王,不也全然忘記了兄弟情誼、君臣有別?”

  “不也無所不用其極,想要過上一把‘劉漢天子’的癮?”

  又是機關槍似的接連發出數問,讓劉勝愈發語結,卻見天子啟的眉宇間,已隱約帶上了些許清冷。

  “我先前跟你說:君有了兒女情長,就會讓全天下的人,都失去擁有兒女情長的機會。”

  “這句話,是當年,先帝訓誡朕時所說的話。”

  “先帝的原話是:君王得到了什么,天下,就會失去什么。”

  “——君王每多吃一塊肉,全天下的人,就都要少吃一粒米;”

  “——君王每多睡一時辰,全天下的人,就要多操勞一時辰;”

  “——君王每多穿一件新衣,全天下的人,就要將身上的舊衣再多穿一年;”

  “——君王專寵一個女人,那全天下的人,就都會妻離子散;”

  “——君王信任一個兄弟,那全天下的人,就都會兄弟反目,家破人亡······”

  說到最后,天子啟的語調中,已是帶上了莫名的莊嚴;

  蹲下身,仰頭看向劉勝的目光,卻也隱約涌現出些許慈愛,和期盼。

  “這些話,你能明白嗎?”

  “你能明白自己的肩上,究竟肩負著什么嗎?”

  “——你知道這天下,有多少人指望著你,能讓他們多吃一頓飽飯、多穿一件新衣裳嗎?”

  “你,準備好了嗎······”

  愈發懇切的話語聲,卻也惹得劉勝愈發遲疑;

  而天子啟望向劉勝的目光,則是愈發帶上了期翼,和期盼。

  天子啟怕;

  怕劉勝說準備好了,自己會不信。

  天子啟憂;

  擔心劉勝說沒準備好,自己會失望。

  但即便是這樣,天子啟望向劉勝的目光,也是愈發帶上了期許。

  因為天子啟知道:自己,從來都不會看錯人······

  “兒臣,不知道······”

  “兒臣,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準備好······”

  呼~~~

  天子啟,長松了一口氣。

  天子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

  只是在劉勝口中,道出‘不知道’三個字時,天子啟只莫名的感覺:這,或許就是自己最想聽到的答案······

  “嘿;”

  “臭小子······”

  “——起碼還算坦誠?”

  嘿笑著直起身,背負著雙手,漫步走回座位前坐下身;

  片刻之后,劉勝也再次于案幾前跪坐下來。

  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中,也不由帶上了滿滿的苦澀。

  “兒臣能明白,先帝訓誡父皇的話,都是什么意思。”

  “兒臣也知道:做了皇帝,就要善待天下百姓,要成為合格的君王,使天下萬民,都吃飽飯、穿暖衣。”

  “——但兒臣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達成這樣的目的······”

  “沒人教過兒臣:怎么做,才能讓天下人吃飽飯;”

  “怎么做,才能讓天下人,穿上一件新衣裳。”

  “在過去,兒臣只是一個自認為將來,必定會成為宗親諸侯的皇子;”

  “無論是宮中的先生,還是已經死去的老師,都只是教導我:要修身養性,要忠君守成;不要奢靡鋪張,不要大興土木。”

  “至于如何治理百姓,兒臣聽到的只是一句:把權力都交給王相,自己在王相身邊多看、多學······”

  愁苦,自嘲,又滿帶著無奈的話語聲,也惹得天子啟一陣苦笑連連;

  卻見劉勝深吸一口氣,又滿是坦然的對天子啟一拜。

  “兒臣,想要成為合格的君王。”

  “但兒臣,不想成為父皇這樣,對兄弟手足、親身生母,都能狠下心算計的君王;”

  “兒臣也知道自己,無法成為先帝那樣,受天下人愛戴的圣君。”

  “——但現在,兒臣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君王;”

  “甚至除了父皇打算立兒臣為儲君,兒臣,還什么都不知道······”

  極盡坦然的一番話語,也惹得天子啟嘿笑著搖頭不止;

  又滿是感懷的長嘆一口氣,才稍整面容,對劉勝微微一笑。

  “當年,先帝也曾這么問過朕。”

  “呵······”

  “——朕,沒你這混賬有出息~”

  “朕告訴先帝:兒臣,準備好了······”

  “你知道,先帝是怎么說的嗎?”

  苦笑著發出一問,待劉勝迷茫的搖搖頭,天子啟才直起身,伸出手,自脖頸處將劉勝拉到面前;

  父子二人隔著一張木案,額頭貼著額頭,一個迷茫無措,一個,則滿帶著自嘲的笑容。

  “先帝,就這么抓著朕的脖子,直勾勾看著朕的眼睛;”

  “——告訴朕:記住今天,你說了什么!”

  “從今往后,無論什么人問起,哪怕是你自己問自己,都一定要記住!”

  “告訴每一個質疑你的人,包括你自己:我,準備好了······”

  “我,早就準備好了·········”

  低沉有力的一語,只惹得劉勝僵笑著一仰頭,將額頭從天子啟面前退開;

  待天子啟也坐回位置,劉勝才無奈的聳了聳肩。

  “兒臣,讓父皇失望了?”

  “——呵······”

  卻見天子啟呵笑著低下頭,思慮片刻,便隨手抓起筆,毫無征兆的,再次進入了工作狀態。

  只是天子啟接下來的一番話,卻成了劉勝一生當中,都不敢漏忘半字的寶貴財富。

  “坦誠,是很好的品質~”

  “但對于君王而言,謊言,和識破謊言,才是更加不可或缺的能力。”

  “朕說過~”

  “朕,不是一個天資卓絕的皇帝;”

  “朕也從來沒想過讓你,成為朕,又或是先帝那樣的君王。”

  “——你,會成為像你自己的君王。”

  “即不像先帝,也不像朕,更不會像后人。”

  “你,會成為獨一無二的君主。”

  “但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朕要教你的東西,還有很多·········”

  ···

  “去吧;”

  “在甘泉宮這段時間,抽空多看看賈誼的《治安策》。”

  “回長安之后,再來找朕。”

  “到那時候,朕再告訴你:合格的君王,為什么不能有感情······”

  淡然道出這最后一語,天子啟,終還是從案前抬起頭;

  深深凝望向劉勝目光深處,又冷不丁一笑。

  “你,會明白的。”

  “——會明白的比朕更快、更透徹;”

  “你,會成為比朕,都還要更加優秀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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