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小說網 > 賢者與少女 > 第二百三十五節:寒潮(三)
    寒潮到來以后又過去四五日有余,此時已經正式步入了10月。而寒冷似乎也站穩了腳跟,夜里一行人若不生火哪怕層層包裹也仍舊感覺四肢末端相當冰涼。

    尤其是和人武士們身上穿著的大多是棉麻混紡與蠶絲華服這類輕薄衣物。

    當初出發時他們人數眾多且全副武裝層層裹裹加上一些外物幫襯還沒什么問題,如今只穿著常服,沒下雪的天氣竟然有些難以忍受。

    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因為青田家一行是來自北部藩地的,但他們卻并沒有真正意義上恰當的防寒衣物。

    這其中原因有二;

    其一在于原料的缺少。新月洲并不原產棉花,少量由過去遠洋航行帶來的種子又因種植環境與糧食作物耕地有所重合的緣故,產量并不充裕到能用作填充保暖衣物的程度。它們多數被制成布帛,純棉衣物都算檔次較高的,就連武士們也大多穿著與產量更高的亞麻混紡的棉麻材質衣物——但亞麻材質透氣性良好卻不怎么保暖,作夏日衣物尚可,天稍微冷一些就涼颼颼的。

    除此之外新月洲的地形也難以大規模飼養綿羊,因此如里加爾那樣大規模運用羊毛作為保暖衣物的做法也不可行。

    但比和人更早來到這片土地,并且如今主要在北部活動的夷人卻并沒有這方面的困擾。

    而這就與第二個原因,也是人類歷史上出現過文明與文化的任何國度中都最常見的理由掛鉤了——

    “不符合身份”

    和人社會有士農工商。士乃最上等,其次務農者,從事各行工作的工匠緊隨其后,而傳統地位里最下等的是商人。

    可在這四種排名以外,還有名為“不可接觸者”“部落民”的存在。

    這些人即是從事毛皮狩獵、屠宰與劊子手等行業的人。

    如果說漁民勉強還能規劃到工農之中的話,正兒八經的全職獵人在月之國的社會當中就是屬于這種“人之外”的存在的。

    沾滿血和野獸氣息是骯臟的,雖尚武但亦要精通書法禮節的文雅武士們自不能與此類人同流合污。所以他們不能披著一身皮毛,不論它們有多暖和。頂破了天可以在刀鞘箭囊和弓之類武器或者鎧甲上弄上一丁點皮毛以謀求野獸精神體現武勇,但是絕對不能打扮得像一個蠻族、像一個不入流的部落民。

    ——而這也是亨利他們之前所狩獵到的野豬皮好說歹說才被拿去鋪在馬車里當墊子的原因。

    就算這樣,青田家的家眷尤其是彌次郎的妹妹也經常抱怨車廂內有一股野獸的臭味。

    亨利和米拉前幾日去毛田的市場上在藥店里就還多花了一筆錢買了好些熏香,來改善這位嬌滴滴大小姐的心情。

    每個國家、民族、宗教甚至是家族都會有一些特定的傳統,它們在過去也許曾有實際意義,也有一些只是為了加強統治者的權威。

    它們的存在并不一定是有益的,有一些甚至是有害的,比如一些地方會用器具禁錮自己的身體來使骨骼生長變形符合某種特定的審美。

    并非源于實用主義,而是一種文化層面上的原因導致的抗拒心理,哪怕同行了這么久也仍舊時常造成青田家一行與里加爾一行以及像亨利等人多于新月洲同僚的夷人少女之間的沖突。

    在文明愈是發達的地方,人與荒野之間的聯系就愈是薄弱。

    作為社會上流階層的武士們不事生產,他們作為生物的日常飲食需求皆由他人供給。

    文明社會和自然有些像是兩個幾乎完全不同、格格不入的生存環境。在文明社會中的成功標準有時候是寫一篇有用的文稿或詩歌、能在一次萬眾期待的比武中獲勝。而這些“成功”可以為你帶來資金,用資金便能購買到生存下去所需要的食物之類物資。

    可這些技能在自然之中卻沒有作用。

    文明的人類是幾乎把自己和自然隔開的,不捕食也不被捕食。

    這或許也是大部分人對食尸鬼那種源自內心的厭惡感來源之一:因為相像而厭惡。

    生存在自然界,與山野為伴的夷人。

    更像一個生物,一個生態中占據一環的捕食者。

    能不能吃到東西取決于狩獵或者采集的成功與否,而這兩者能否成功又與自身的技能水平相關。

    怎么判斷哪里是獸道;多高的、什么樣的痕跡是什么動物留下來的;什么動物喜歡吃什么樣的食物;有毒但可以用在箭上的漿果和只有吃下去才會發作所以沒什么用處的漿果怎么區分。

    宛如習慣了水的魚上了陸地就會很快消亡一般,不論是夷人長期生活在和人文明社會還是反過來,他們彼此都只會感覺到濃重的不適,想回到原先的生活。

    因為他們磨練出來的技能、掌握的知識都是在自己所適應的環境中才能良好發揮的。

    武士們還在忍受,巫女們所謂的習慣,其實都只是將這一切視為一種“過程”。

    這對他們來說只是旅行,他們終究會回到文明社會之中,回到有人種田供給他們食物,有人燒柴取暖,有溫水沐浴的日子里去。

    也許過程會比較漫長,但終歸會有一個終點。

    可對璐璐來說,這就是她的生活。

    做工精良的獵弓保養良好通體光滑,保留了鍛造時的氧化黑色的箭頭不會反射出過于明亮的光芒。

    她從覆蓋有野豬皮毛以防水的箭囊中緩慢抽出箭矢搭在弓上,對于身形小巧而臂長也有限的夷人少女來說,這樣一把短弓是最佳的選擇。

    獵物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下風處讓她身上人類的氣息絲毫沒有散發出去。

    她耐心地等著,等待那頭鹿放松警惕收回不停移動的耳朵,垂下頭去開始安心啃食嫩葉。

    而它也確實照做了,因為森林很平靜,只有些許的沙沙聲和風聲,沒有任何值得警惕的聲響。

    它垂下了頭放松了警惕,而她緩慢地把大拇指繞過弓弦,左手向前推的同時將弓弦緩慢向后拉。

    “咔嚓!”

    大事不妙,夷人少女立刻注意到了這點。

    清脆的樹枝折斷 樹枝折斷聲從不遠處傳來,而那頭鹿立刻機警地抬起了頭,緊接著后腿一蹬,消失在了她的視野之中。

    箭根本來不及射出。

    “唉——”璐璐小小地嘆了一口氣轉過頭去,看到的是青田家的足輕們正在不遠處的林地間拾柴。

    她略微有些煩躁地收起了箭矢,看了看天色,決定放棄追蹤。

    “又沒有獵獲嗎?”而等到她垂頭喪氣地回到了營地,聽著和人武士們像是詢問又像是質問的話,醞釀著的煩躁感愈發高漲。

    “怎么了。”熟練地把弓松了弦的璐璐一屁股坐在了烤火的米拉旁邊,而后者注意到了她動作里帶著氣,開口問道。

    “老樣子,礙事。”璐璐撇了撇嘴指著抱著柴火走過來的足輕,而白發的女孩兒想明白了原因,卻也沒什么辦法。

    “畢竟之前都不需要狩獵。”她試著調解,雖然獵民少女之前也曾好幾次給他們講在林間行動時要注意的地方,但這些人畢竟不是正兒八經的獵人。

    不屬于他們的生活方式導致了屢教不改,而當他們的行為引致狩獵失敗時,這些人卻又說話里帶著一股將原因歸咎于璐璐能力有限的味道。

    哪怕是青田家的人,他們也仍舊是武士、仍舊是高高在上瞧不起夷人也不屑于了解他們的文化和狩獵的和人。哪怕是同伴,也并不總是心意相通,互相之間的矛盾與摩擦也時常有之。

    有時候只是缺乏一個契機去引發罷了。

    而這一次就是這樣的局面。

    突如其來的寒潮加上之前就存在的各種原因,令他們一行人作出了今后要更多仰仗獵獲,規劃路線遠離人口聚居區的方針改變。而身形龐大的鬼族只擅長狩獵野豬群之類的獵物,她們的獵獲更像是一種偶爾為之的行為,雖然一次可以管飽很久。

    更為穩定可靠的狩獵還得仰仗璐璐,而她也因為很長時間都是吃白飯的有些自我價值證明的傾向所以樂于接受。

    只是行動上缺乏配合與協調導致了隊伍中外出的其他人好幾次對她的狩獵造成了干擾,這點讓璐璐有些惱火,只是她不說,就靠在米拉身上蹭。

    語言上有些許共通,讓她感覺在久遠過去或許血脈有所聯系的這個女孩兒令洛安少女有種多了個妹妹的感覺,所以她會寵著對方也是理所當然的。

    米拉為她整理著頭發,而璐璐就這樣安心地閉上了雙眼,仿佛已被馴服的獵獸。

    “明天我想走遠點,深入一點。”她說著。

    他們的行進路線和璐璐離開營地的距離并沒有太過于深入山林之中,因為考慮到寒潮影響之后可能會有大雪封山,如今要是貿然深入荒野萬一走不出來就全完了。

    而因為寒潮突如其來的緣故,影響到的也不止有人類。

    野生動物多數是會避開人類聚居地的,它們知道這些地方危險。例外情況是因為某些原因而缺乏食物,比如寒冷。

    這種情況下它們會朝著危險但確實有食物的人類聚居地靠近險中求生,這也是為什么豬與鹿之類的生物禍害農田的事情往往發生在寒冷季節的緣故。

    而因為更加接近人類聚居地的緣故,璐璐本來不需要離開營地太遠就能有獵獲。這幾天卻由于同行者的干擾頻頻失敗,讓她想更深入一些,離得更遠。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米拉這樣說著,她不太放心。

    “呆子你也來,獵到大家伙就我們兩個可能抬不動。”她轉過頭對著另一側正在和博士小姐聊著東西的咖萊瓦這樣講著,洛安少女剛剛一瞬間還溫柔萬分的語氣一旦和他說話就瞬間變得強硬了起來。

    “呃,好吧。”而人高馬大的蘇奧米爾青年一如既往只能屈服,旁邊的博士小姐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湊了過來。

    “那個,我也能去嗎,我還沒見過蝦夷、那個,北部的狩獵方式。我不會添麻煩的。”聰慧如她自然也從米拉和璐璐的交談中猜測到了來龍去脈,因此她強調了一下最后一句。

    “都好。”而夷人女孩這樣嘟噥著。

    呼出的氣息化作鮮明的白霧。

    干擾了璐璐狩獵卻全然不自知的足輕把撿來的干燥樹枝在大吊鍋下搭建起了起火的小堆,而另一側我們的賢者先生與另一位非和人貴族的壯年男性勞動力——約書亞從另一側林子里扛著砍下的樹木走出。

    長夜漫漫又寒冷十分,光靠撿來的一點小樹枝是無法撐下去的。

    他們需要大塊耐燒的柴火,但這并不是隨便砍一棵樹就能拿來用的。新鮮的木材飽含水份,燒出來蒸發的水汽夾著煙能嗆得整個營地的人都睜不開眼睛,并且發出方圓十里內都能清晰看見直沖天空的白煙。

    但地面上那些枯死的樹木也不一定能用,尤其是寒潮到來幾日常有結霜又在白天被太陽曬了融化。它們大多數也已經泡得朽爛濕透。

    最佳的選擇是直立枯死的樹木——有時枯死的樹木在沒有外力作用下會很長時間都屹立不倒,而鑒別它們的方法也很是簡單:充滿綠葉的是活著的樹木,站立枯死的樹木往往在一片蔥翠之中禿得獨樹一幟,毫無綠葉而枝丫也盡數枯死的模樣懂的去尋找便一目了然。

    砍倒、拖回、再切割成小段。用斧頭分成小臂長粗的大塊柴火,因為早已枯死又沒落在地面所以幾乎沒什么水份可以直接燒,這樣大塊的柴火堆個幾塊,就能讓火堆燒好幾個小時。

    而若有剩下的再放在馬車上用防水布罩著備用。

    已經燒著的火堆有了新柴,而剛剛用細小樹枝燃起來的火堆則填入了大塊柴火等著火勢燒旺。足輕們把一袋子滿是炭黑的鵝卵石擺放排列在了柴堆的周邊,對于沒有羊毛和棉保暖衣物而又拒絕皮毛衣物的和人而言,用一個小布袋裝著的發燙的懷石,是寒冷時候除了火以外唯一的屏障。

    細小的雪花從天空中緩慢飄落。

    隱約中似乎瞧見一絲黑色的米拉緊張地伸出手去,而在接住了它看到只是錯覺的瞬間又長出了一口氣。

    璐璐有些不解而擔憂地看著她,而白發女孩兒搖了搖頭,沒有說些什么。

    在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老師很多事情沒有對自己說的心情。

    有些煩惱說出來會消解,而另外一些則適合獨自埋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