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重逢不歡而散，但蕭城心中仍記掛著對阿妄的允諾——將安川百姓進行分區，徹底阻斷疫病傳播的可能。
天還不亮時，蕭城便獨自出了長秋宮，暗訪了安川城內大大小小的街坊，安川城中布局仿照京都，按區域功能進行劃分，道路橫平豎直，將一座不大的方塊城切割為幾個不同的區域。
城內最中心的區域，是一塊不大的廣場，四周建筑低矮，但四通八達，供百姓日常交易牲畜貨物，蘇南書此前日日在此分發藥物，如今這里已成了信息傳播與交換的樞紐區，蕭城到時，求藥的百姓已早早排起了長隊。
蕭城站在遠處，觀察著排隊的百姓。
與往日那股消沉死寂的氛圍不同，如今前來求藥的人，大抵疫病痊愈得七七八八，臉上氣色好了不少，拍的時間久了，竟舉在一堆兒聊起閑天來。
【大栓，你家還病著幾口子？】一個綁著碎花頭巾的婦女與身后的中年男子交談，她胳膊上挎著一個竹籃子，里頭是沾著泥土的、新鮮的薺菜，【我如今身子大好了，方才還去后山上挖了些野菜，一會兒回家包些包子去。】
她喜滋滋地向那名叫大栓的男子炫耀，【前兒還燒的下不了炕呢，我家男人從蘇姑娘那里拿了藥，不敢喝，扔在床頭——這是何等的寶貝喲，幸虧后半夜我燒得快要死過去了，心想管他是什么，總不能比現在更差，一悶頭灌了下去，沒成想，睡上一覺，燒竟退了不少！】
大栓聞言，搔了搔后腦勺，【張嬸，我媳婦就是見了你，這才讓我來排隊的么。家里的娃，燒的直吐白沫子，我媳婦照顧孩子，也染上了，如今家里家外，只有我一個人操持。】
【喔。】那張嬸神色惋惜，但心地卻極為熱絡，【這藥越發難搶了，我若能得，先緊著你孩子用。】
蕭城在一旁聽著，忍不住插言，【勞駕二位，我有些事情請教。】
張嬸見他器宇不凡，談吐又文縐縐的，心里很是喜歡，便笑著說，【后生，有啥要問的？】
蕭城問道，【不知嬸子你周遭鄰里，家中有病人幾何？康健人幾何？康健后再感染的情況多不多？】
【喲——還真問住我了。】張嬸皺著眉毛琢磨了半天，【我家中一家三口，有個兒子，如今都病倒了，兒子病的輕一些，能照料著他爹。我便與他們爺倆分開住著，如今家里人口多些的還好，要是人丁單薄些的，恐怕一個人照料一大家子。】
【是了。】大栓插言，【我排隊拿藥這會功夫，還時刻擔憂著家里孤兒寡母——哦對！說起病故之人去了哪里——】大栓壓低了聲音，【有件事兒，還真得提防一些。】
大栓說這話時，刻意壓低了聲音，怕是被人發現一般。
【提防什么事？】
忽然，身后傳來一女聲，蕭城回頭看去，蘇南書一身藕荷色布衣長裙，正站在不遠處，向他們這邊走來。
大栓咽了口唾沫，繼續說著，【前些日子，我家媳婦兒的表嫂染上了疫病，一時沒挺住，撒手西去了，正趕上她表哥也燒得下不來床，最后家里人一合計，買了個草席子隨手扔在巷子口了。】
【巷子口烏泱泱堆得，都是來不及處理的尸體，家里人也沒當回事，只是這表嫂與我媳婦兒感情極好，早些年有恩于她，她聽了，日日吃不下飯，非要將她表嫂好生下葬了才算完。】
【于是趁著天黑，我和媳婦兒便偷偷去巷子口，找尋表嫂的尸體。】
張嬸問他，【為啥要偷偷摸摸呢？】
大栓嘖了一聲，【這要讓她表哥家里看著，少不了罵我們多管閑事，若是將這事兒偷偷辦了，誰也不知道。】
張嬸點了點頭，【你這后生，心倒是挺細。】
【嬸子不要打岔！】大栓說著，【半夜我們去了，你們猜見著什么了？】
【我親眼瞧見，黑夜里出來一伙蠻人！那蠻人在尸體堆里挑挑揀揀，最后選中了她表嫂，四人合抬著，將尸體偷走了！】
【啊？】張嬸大驚失色，【他們偷那尸體做什么！尤其還是年輕女子的尸體——】她聯想到了不好的東西，打了個寒戰，捂緊了衣領。
【這我就不知道了，總之我跟在后頭，親眼瞧見他們拉走了三五具尸體這才算完。】大栓也撇著嘴，表示不滿。
【他們將尸體拉到哪里去了？】蘇南書問。
【我沒敢跟太遠，隱隱約約，是往南邊的屠宰場去了。】
蘇南書與蕭城對視了一眼，心中疑竇頓起，這染了疫病的尸體最是危險，蠻人不應當躲得遠遠的，才是正道，怎么還上趕著挑揀尸體，像是收藏一般呢？
他們拉走這些尸體，究竟有什么用？
【屠宰場——】蘇南書與蕭城幾乎是同時關注到了這一點，蕭城垂下眼睛，輕笑一聲，【我們大概在想同一件事。】
【今晚亥時，長秋宮輪崗，趁著換崗的空檔，你可以到我院子，從后院的狗洞鉆出去。】蘇南書也笑了，低聲回應他。
【狗洞？】蕭城皺眉，【習武之人，不鉆狗洞。】
蘇南書扭頭瞥向他，翻了個白眼兒。
【誒我說，你倆別站在那看著啊。】劉寶隔得很遠，插著腰招呼，【那一批藥漿都分發得差不多了，只是瞧著如今的情形，這病好了又反復，古怪的，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
蕭城接過劉寶手中的藥筐，【怎么不對？】
劉寶壓低聲音，指了指路旁成堆疊放的尸體，【你看路邊上這些個尸體，口鼻之間多多少少，都有血跡。】
蕭城點頭，【這不正是腹中有蟒蟲的表現？】
【不對啊！】劉寶兩手一攤，【你要說第一批得病的人，喝了生水，肚子里長了蟒蟲那是合理的，可是我和南書扯著嗓子，喊了月余，如今上到八十下到八歲，誰不知道生水不能隨便喝，怎么還會有一批接一批的人肚子里生出蟒蟲來呢？】
蕭城的臉色變了。
【除非說，這安川城里，除了生水之外，還有一個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正在源源不斷的長出蟲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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