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安川，街巷寂然，一如空城一般。
由于切斷了安川與外界的往來，吃穿用度皆消耗殆盡，米倉糧店見了底，起先偶爾還有流民搶砸米鋪的事情發生，到后來，米鋪日日敞開了門，也沒見有人再進去——百姓心里都知道，安川已經彈盡糧絕了。
劉寶將肩上的藥筐褪下，拄在地上，周遭等藥的百姓便漸漸圍了上來，人數較以往已經少了很多，差不多都病故了。
【今天這藥——】一個老者佝僂著腰，打開瓶塞，將藥罐放到鼻尖聞了聞，【怎么有股子怪味？】
【是啊，今天怎么不是草藥了？】身后一個發著高燒的男人拔高了聲音，【我家中妻女高燒不退，正等這草藥救命呢。】
劉寶解釋道，【草藥只能緩解痢疾，對于根治疫病，效果甚微。這藥漿雖小，可藥力甚猛，拿回去后，給家中瀕死之人服下，也能痊愈。】
【這——】百姓面面相覷，神色之間不見欣喜，倒添了許多憂慮，【天底下要有這等神藥，安川城的人也不至于都快要死絕了，該不是——草藥昂貴，你們不愿再發，拿些勞什子來糊弄我們吧？】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我聞著，這藥漿怎么有股血味兒，該不是什么牲畜的血，拿來充數的吧？】一個婦人握著藥罐，【這東西怎么敢給孩子喝呢？】
【就是！就是！】
【你們要是不愿出藥，大可不再來了，沒必要拿些雞血牛血濫竽充數！】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附和聲如潮水一樣，一波又一波，向著蘇南書和劉寶面前涌來。
【不是濫竽充數！這藥——真的可以治病——】蘇南書扯著嗓子喊，但單薄的聲音很快就被質疑聲蓋住了，她虧了血，精神本就不好，走了這么遠的山路，人早已被透支，整個人有氣無力，眼前一陣接一陣的發黑。
【夠了！你們說夠了沒有！】劉寶徹底失去了耐心，他雙拳緊握，眼中盡是心寒后的怒火，【這藥——這藥何其珍貴！你們根本不配！既然不敢喝，那就統統還給我！】
他說著，伸手向流民手中奪去。
說來也怪，這群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言辭之間盡是不稀罕這藥漿，但劉寶要奪時，他們卻攥的比誰都緊，【誒！做什么！你這是做什么！】
【把藥還給我！】劉寶氣急，口不擇言，【往后你們就算死病死街頭，我們也不管了！】
他這話一出，無異于平地一聲驚雷，狠狠地往百姓心頭捅了一刀子。
【就知道你們壓根兒沒想過救我們！】那發著高燒的男子一聲怒吼，【你們何曾將我們的性命當過一回事！要死就一起死！】
人在極度絕望之中，往往會失去所有理智，那男子竟伸出手來，要去扯下劉寶遮掩口鼻的白布！
撕扯之間，有人手中的藥罐掉在了地上，【啪】地一聲，瓷片飛濺，里面的藥漿緩緩流了出來。
【藥！藥碎了！】劉寶一把推開眾人，撲倒在地上，試圖將藥漿重新灌回瓶子里。
只是腳下沙土松散，藥漿落在地上，便成了血泥，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劉寶惶惶然，他咬著牙，將瓷罐拾起，聲音顫抖著，【你們根本不配她去救！】
【住手！你們住手！】蘇南書見狀，大驚失色，拼命向人群中擠過去，生怕劉寶有什么不測。
只是人群騷動，根本無人管她，有人伸手一推，將她整個人推倒在地上。
【呃啊！】
蘇南書腳下不穩，整個人向這藥筐撲了過去。
受傷的右手直接杵到地上，刀口撕裂，是一陣鉆心的疼，只是蘇南書顧不上自己的手，那藥筐被她撞翻了過去，里面的藥罐子咕嚕嚕地滾落了一地。
【我的藥，我的藥。】蘇南書急得快哭了出來，她趴在地上，拼命地想要攬住滾落在地上的藥罐。
藥罐一路向人群腳下滾落過去，有人不注意，【啪】第一聲，將藥罐踩得粉碎。
【我的藥！】
她急得喊了出來，正要沖過去時，忽見一雙軟底黑布靴停在自己眼前，那人緩緩彎下腰，拾起地上的瓶子。
蘇南書看著這雙靴子，心像是被重拳狠狠鑿了一下。
她慢慢抬頭，視線從那雙靴子緩緩向上移，一件湖藍色的麻布長衫，衣角被漿洗的掉了色，微微有些毛邊——
再往上，是一雙掌心布滿繭子的雙手，骨節修長，掌心握著瓷瓶——
再往上，蘇南書不敢再看了。
蕭城沒有說話，他蹲下身，拉過藥筐，將地上散落的藥瓶一個一個悉數撿起碼好，然后握住了蘇南書的手腕。
手掌張開，一道極深的刀口橫貫掌心，周遭的皮肉有些泛白，看樣子像是長時間被水泡過的，此時傷口上都是泥，與裂開的傷口混在一處。
蕭城的目光，滯留在蘇南書的臉上。
太久不見，他沒想過，她竟然憔悴成如此模樣，他幾次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
【將軍，酉時三刻之前要趕到長秋宮面見小賢王，不能耽擱了。】
一個身穿胡服，嘴上留著一撇山羊胡的蠻族使者垂手立在蕭城身側，低聲提醒著他。
蘇南書聞言，將手猛地抽回，站起來背過了身去。
【將軍？】周遭的百姓像是如夢初醒一般回過頭去。
【蕭——蕭將軍！】有眼尖的百姓認出了蕭城，高聲呼喊，【蕭將軍！你是——是來接我們回家的？！】
【蕭將軍！】眾人一呼百應，似是見到了昔日的曙光，掉轉過頭，紛紛擠在蕭城身側。
【蕭將軍——是以大楚質子的身份，來我蠻族，以求兩地和平——】身后那蠻族使者撫了撫嘴上的山羊胡，沖著百姓得意洋洋地宣告，他低垂著眼皮，目光中盡是輕蔑，【蕭將軍，別耽擱了，你早非昔日的昭武校尉，如今踏上安川的土地，難不成還讓小賢王屈尊降貴，等你不成？】
【什么！質子？！】百姓一時間噤了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中盡是驚恐。
連脊梁最硬的孫家兒郎都彎下了腰，百姓眼中的希望，在蕭城沉默的背影中一點點變成了灰燼。
【國將不國！家焉何在啊！】不知是誰，在人群中猛然發出一聲哀嚎——
【大楚完了——大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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