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妄轉醒時，只覺得渾身像是要散架了一樣，他嘗試著動了動，確定自己已經出了密林，正躺在山洞的草墊子上，鼻腔里盡是火把燃燒后的余燼味道，自己看起來好像沒有死掉。
【別動！】一個男人聲音響起，語氣里盡是不耐煩，在山洞間有短暫的回聲。他靠在洞壁，雙手抱在胸前，眼睛盯著自己的右腿。
右腿？
阿妄的心沉了下去，殘存在腦海里的最后一個畫面，是自己在逃亡間，用燃著的火把灼燒自己的右腿——這條腿想來是保不住了。
他掙扎著抬起頭，山洞里還有一個女人，正跪坐在自己身邊，將搗碎的草藥細細敷在自己右腿燙傷處，她穿著中原女子的衣衫，頭發隨意挽著，手上沾滿了墨綠色，泥一樣的草藥，額前發落下，勾勒出極美的一段線條。
阿妄的心【噗通】一聲，漏跳了一拍。
【看看看！看什么看！】劉寶按著他的額頭，將他上半張身子重新按回到草墊子上，【老實點！】
阿妄氣笑了，長嘆一口氣，說，【不用上藥了。】
蘇南書停下手，抬起頭看他，眼神中似有疑惑。
【早沒知覺了，】阿妄撇了撇嘴，眼中有不甘，但一閃而逝，【這條腿已經廢了。】
【唔。】蘇南書愣了一下，很是惋惜，蠻族是馬背上的民族，斷了一條腿，是很痛苦的事兒。
【我原以為，命也要沒了。看來上天眷顧我，是我命不該絕。】阿妄瞪著眼睛，看向洞頂，他看了很久，直到確定眼眶中的淚不會再流出來了，才重新掙扎著坐起來，【你們是漢人？】
劉寶翻了翻白眼，把頭扭過去看外頭的風景，不答話。
蘇南書點點頭，【我要到安川去。】
阿妄眉毛一挑，【安川如今在蠻族手里，漢人去了，只能做奴。】
【我知道。】蘇南書神色很平靜，【我是去躲段家的追殺。】
【段家？】阿妄的背繃得直了，眼中不再是方才放松的神色，一瞬間戒備起來，他試探著，【為什么要殺你？】
【因為我身上，有他們要的血石。】蘇南書洗干凈了手，端正地跪坐在獸皮上，【我是蘇邈的獨女。】
......
山洞里突然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阿妄傻了，等他腦子里的兩根線終于搭在一塊兒，并且迸出點智慧的火花后，劉寶坐在一旁，手心已經沁出了一層汗。
劉寶的手，一直握在腰間的匕首上，像狼一樣機警地盯著阿妄。
蘇南書面上看不出什么起伏，她眼神很平靜，看向阿妄，在等他表態。
【我傷成這樣，為的就是拿到血石，去找段家換軍糧。】阿妄沉聲說，【你就不怕——我拿你去換了軍糧？】
【不怕。】蘇南書伸手向袖子里摸索了好一會兒，【我給你血石，你去換軍糧。】
她緩緩張開手掌，一塊拳頭大的晶瑩的琥珀石，就這么安靜地躺在她的掌心，她緩緩說，【換多少，你去談。過不了多久，她還會再找血石，那時候，如果你把握著我的行蹤，又能換上一筆軍糧，對嗎？】
她的聲音淡淡的，像是在述說今天中午吃什么。
阿妄的心又開始狂跳了，這一次，為的是軍糧。
他拿起蘇南書手中的血石，放在鼻尖仔細嗅聞，果然，是離花草的味道，他打量著蘇南書，緩緩說道，【聽起來，很劃算。】
劉寶握著刀的手，這才漸漸松開。
【那么天亮了，你帶我進城。】蘇南書也悄悄松了一口氣，她暗自慶幸，自己大概是賭對了。
她賭阿妄根本不在意段家的死活，他之所以看似為段家賣命，求的不過是源源不斷的好處，城池也好，軍糧也罷，有多貪多，絕不手軟。
但是這一次，段禮誆騙他下密林，折了整個隊伍不算，還將他一條右腿搭了進去，說他不恨那是假的。
有了這份恨意在，阿妄只巴不得段家日日活在詛咒的驚恐之中，將段家生生世世玩弄在自己鼓掌之間，蘇南書便是段家最好的誘餌，基于此，他更不可能輕易地把她交還給段家，必然會藏得慎之又慎。
蘇南書緩緩松了一口氣，她靠在洞壁上，疲憊地閉上雙眼。
夜深了，山里隱隱有鳥飛過，【撲落落】地帶起一大片，遠處說不清是犬還是狼，總之一聲接一聲的嚎叫此起彼伏，聽得人心頭發慌。
劉寶起身走出洞口，尋了根看似粗壯的老木，【嗖】地一聲爬了上去。
【你在這兒做什么？】蘇南書緊隨其后，仰著脖子問他。
【和蠻奴睡在一塊兒，做噩夢！】劉寶沒什么好氣，他斜靠在樹干上，閉著眼睛入定。
蘇南書輕笑了一聲，他覺得劉寶有些地方很像蕭城，總有些惻隱之心，總那么一腔熱血，她忽然有些好奇，關于劉寶身上的那些傳言了。
就比如，他為什么會殺了自己的心錨，在擂臺上，生生打死了自己的師父。
月光很亮，如流水一樣傾瀉，又如薄紗一般籠罩在四周，相比蕭城似驕陽一般熱烈，劉寶總與月光很和，靜謐的，甚至是有一點點邪氣的。
【喂，我也想上去坐坐。】蘇南書抬起頭，憨憨地笑了。
這根枝杈不高，從主干中抽出來，兀自向地里長去，如今已與主干差不多粗了，坐上兩個人，大抵不是什么難事兒。
劉寶伸出手，一把將蘇南書拽了上來，樹冠抖了一抖，落下許多片葉子來。
【明天把你送進城，我就走了，別忘跟那蠻奴要一個出城口令，我不想再原路返了。】劉寶靠在樹干上，把一只手枕在腦后，懶散地對蘇南書說。
蘇南書點點頭，【也不知道下次再見面，是什么時候了。】
【最好別是你被蠻奴大卸了八塊兒，運出城的時候。】劉寶歪了歪嘴角，【亦或是，被段家抽干了血的時候。】
蘇南書【嘿嘿】笑了，她說，【你對我說話這樣不客氣，我也不必留什么情面在了。】
劉寶將左眼睜開一條縫兒，【你要說什么？】
蘇南書怕話問出口，她就要被劉寶一腳踹下去，于是索性攥緊了他的衣角，這才開口。
【劉寶，你為什么要殺死你師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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