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小說網 > 相州怪談 > 第36章 番外-顛覆

宛娘子說的大道理,綰綰抱著膝蓋琢磨了半天,才將將明白過來一點兒。宛娘子為什么不幫廉政,是她怕廉政得勢后,狡兔死,走狗烹,但后來廉和的勢力擴張的太大,如果穆家再不出手把局勢平衡下來,廉政就真的回天乏術了。【可是——這樣平衡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呢?】綰綰皺著眉,【宛娘子,主公總有死的一天,到時候,是阿政還是廉和,總會有個定論的,你總不能這樣過一輩子吧。】【快了。】宛娘子抬頭看了看夕陽,太陽緩緩從地平線落下,黑夜一寸一寸地挪上來,【這樣的日子,快到頭兒了。綰綰,你曾經問我,你是不是我的替身,這個問題,你自己想明白了嗎?】綰綰沒想到還會抽查,她摳著手指頭,支支吾吾地,【我——我沒想,我是覺得,如果愛他,就該一心一意信任他,阿政他心里有你,我知道,只是——既然我喜歡他,就一心一意對他好就行了,至于他心里有沒有我,那是他的事——】話說到后頭,聲音越來越小,綰綰不用抬頭都知道,宛娘子此時的白眼兒,大概要翻到天靈蓋上去了。【朽木難雕。】宛娘子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腦袋,轉身出了院子。宛娘走了,夕陽給她的背影鍍上一層金色,綰綰在后面癡癡的看。綰綰回到屋里,看了看床頭攤開的策論與兵法,又看了看書角上濕透的口水痕跡,噘著嘴合上了書。自己究竟什么時候,才能變得和宛娘子一樣厲害呢?到那個時候,阿政會不會就愿意與她多說說話了。......在春天即將接近尾聲的時候,綰綰終于啃完了那本策論,她捧著書跑進宛娘的屋子里,想要與她好好談談桓兒的教育問題。【我讀了鄭伯克段于鄢,悟出來你要是再生一個孩子,一定要一碗水端平。】嗯,綰綰對自己的開場白很滿意,她準備一會進去就這樣說,顯得自己很有文化。只是推開門,清清冷冷的一間屋子,宛娘卻不在房中,綰綰瞬間就泄了氣。【宛娘子究竟在忙些什么,自打壽宴回來,她老是不在屋子里。】綰綰垂頭喪氣,正要轉身離開時,眼角瞥見了床頭,幾頁紙凌亂地散在那兒,風吹過,有幾頁飄到了地上。綰綰走上前撿起來,不覺瞪大了眼睛。宣紙上密密麻麻,羅列著綰綰看不懂的公式,【幣重而萬物輕,幣輕而萬物重。】綰綰一字一字念著,連在一起卻不明白了,【這是什么書——《管子·輕重》?】她向下翻看,除此書外,還有一本《史記·貨殖列傳》,綰綰大致翻了翻,整本書都在論述貨幣與市場流通,比起策論與兵法,還要難懂數倍。綰綰氣得將書扔在宛娘床上,自己兵法還沒看懂,她又研究起新的東西來了!這人怎么這么愛學習!【綰綰?好端端地,又來我屋里發什么脾氣?】宛娘靠在門框上,雙手挽在胸前,笑著看她。綰綰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她站起身,支支吾吾,【你看的書,我都看不明白。】宛娘笑了起來,慢慢走進屋子里,【這本書本質上——是在將銅板和谷子的關系,一個銅板原本能買一顆谷子,可如果有一天,一個銅板能買來十顆谷子,你猜猜,會怎么樣?】綰綰皺著眉,【百姓會沒錢——辛辛苦苦種了一年的地,只能換來往年十分之一的銅板。】【那如果有一天,十個銅板只能買一顆谷子呢?】【那——錢就不值錢了吧,百姓賣谷子賺了錢,可是他們買豬肉,也要花一樣多的錢。】宛娘眼睛亮了,【好聰明!原來你的聰明都在這兒呀!】【可是,宛娘子,你不缺谷子,更不缺銅板,你看這些干什么呢?】宛娘笑了笑,摸了摸綰綰的頭,【你聰明,但卻不懂人心,有的時候,顛覆一個天下,可能根本用不到武力,你說呢?】綰綰愣了很久,憋出一句,【宛娘子,你比阿政,還恐怖一些。】她決定以后再也不來找宛娘玩兒了,動不動就提問,這誰頂得住啊?綰綰說到做到,自那天起,真的不怎么四處走動了,她開始坐在廉政的書閣里頭,一坐就是一天。她開始漸漸明白制衡之術,明白宛娘子看似無常的行為背后,周全緊密的算計——宛娘子用自己做籌碼,維持著廉政與廉和競爭的平衡,而在制衡之下,她在尋找自己的破局。一個能夠讓她全身而退的破局。綰綰忽然想起,那天黃昏,宛娘子看著夕陽說——快了,一切都快要結束了。宛娘子沒說錯,距離她說完這句話沒過幾個月,鄴城燃起了一場大火,大火燒了一天一夜,這場火過后,一切都變了。這場火,就是她等來的破局。*【安平二年農歷五月初五,郭婕妤病逝,追封孝賢皇后,帝殤,停朝三日,農歷五月十二,親登大相國寺,為孝賢皇后點燃往生燭。是日大火,火勢連天,濃煙三日未散,百姓死傷無數,宣皇后于火海之中音容俱毀。】史料上寥寥幾筆,仿佛那場火,只是歷史長河中一場再尋常不過的大火,可是只有身臨其中的人,才知道那場火,燒得整個鄴城如同阿鼻地獄一般。鄴城街頭,一個女子臉上裹著黑紗,右半邊臉盡是傷疤,猙獰可怖。她緩緩走過,看著街邊年過半百的老婦哭紅了雙眼,雙手在廢墟中挖得鮮血淋漓,末了,在層層瓦礫之下,找到了半塊已經燒焦的殘骨。可是,這骨頭到底是不是她兒子的,已經沒有人能知道了。她的哭聲飄散在風中,與成千上萬的哭聲匯聚在一起,仿若地獄的吟唱。那女子就這樣久久地站在鄴城街頭,睜著眼睛,卻掉不下一滴淚。【宛娘,天冷了,與我回家吧。】廉政從身后緩緩拉起她的手。那只手觸電一樣地瑟縮了一下,想要甩開,她茫然地看向遠方,口中喃喃,【不!我不是宛娘,我是——我是綰綰——】廉政用力握緊她的手,用手臂將她死死箍在懷中,將她的腦袋按進胸膛,在耳邊低聲說,【你是,你就是宛娘,你是我的妻,是宣王朝未來的皇后,我與你終于可以長相廝守了,你不開心嗎?】那雙眼睛終于落下一滴淚來。她最終,真的成了宛娘的替身,宛娘子在那個黃昏問她的問題,如今終于有了答案,只是這答案對她來說,未免太殘酷了些。故事的開頭,大概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郭婕妤去世的那一晚。喪鐘敲響時,從皇城之中傳出了廉康的第一聲哭,繼而是跪在外面的廉和,再后來,從文武百臣到鄴城百姓,無不迸發出凄厲的嚎哭。那一晚,宛娘拉著綰綰,躲在屋子里,喝了個爛醉。綰綰從來沒見過宛娘子如此失態的樣子,她喝醉了,一腳踩著凳子,一手叉腰,破口大罵。【皇帝老兒裝什么裝!愛?他知道什么是愛?人家跟了他幾十年,連個皇后之位也舍不得給,他怕什么?他怕她那個手握兵權的哥哥,怕將來這天下,成了郭家的天下!】【如今人死了,在床前擠出那么兩滴尿,呸!他也配!什么東西!】綰綰握著酒壺,夾著油菜的筷子還沒來得及拿出來,就這么張著嘴,敬佩地看著宛娘。罷了,宛娘仰頭灌下一口酒,對綰綰說,【你記住,男人啊,最會演戲了——】說完“砰”地一聲,頭磕在桌子上,睡了過去。那天,她也喝醉了,迷迷瞪瞪間,她記得好像聽到宛娘子問她,【綰綰,你還愛廉政嗎?】綰綰想了想,點點頭,但又搖了搖頭,她自己也不知道,【阿政讓我難過,但宛娘子從不讓我難過。阿政嫌我笨,什么都不說,可宛娘子——也嫌我笨,卻愿意解釋——】【綰綰,以后沒有我教你,很多事情,你得自己動腦子,明白嗎?】綰綰頭一歪,睡了過去。郭婕妤歿了,皇帝老兒痛苦得很,連朝也不上了,廉政為盡孝心,連夜與宛娘子收拾好行裝進了宮,以盡孝道。他們在宮中一住就是七天,綰綰閑來無事,便也拿起宛娘子床頭,最愛看的那幾本書,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仔仔細細地看。她看著看著,忽然很想宛娘,手指拂過書脊,目光緩緩落在封皮上,【兵法】兩個字,看得她頭疼。宛娘子的腦子里,日復一日,都在想些什么呢?郭婕妤頭七的前一天晚上,廉政回來了,他趁著夜色瞧瞧潛進屋子里來,抱著綰綰,問她,【如果我現在,要去做一件很危險的事,你會不會幫我?】【什么危險的事?非做不可嗎?】綰綰被他問的發慌,【宛娘子呢,怎么沒跟你一起回來?】廉政神色一冷,他攥緊綰綰的肩,【宛娘子?你怎么口口聲聲只知道宛娘子?綰綰,我與她如果只能活一個,你會站在我這邊嗎?】廉政的眼神這樣黑,這樣冷,綰綰被他嚇蒙了,【為什么呢?為什么要讓我選——】【綰綰!】廉政瞪著眼睛,雙手掐的綰綰生疼,【我說過,我只有你了!你明日不幫我,我就只有去死了!綰綰,你不想我死的,對不對!】【我當然——不想你死——】【好!那明日,穿著這身衣服,到大相國寺去,你記得——找到我。】綰綰看見,夜色之中,廉政遞給她的包裹里,裝著的,是宛娘子的衣服。綰綰——宛宛——原來她真的,從頭到尾,都是替身,只是——宛娘子說的對,廉政的心并不放在男女情愛上,所以,她這個替身,不是除卻巫山不是云的替身,而是要她代替宛娘,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