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小說網 > 高嶺之花被萬人嫌拉下神壇 > 第34章 大秦(完)
  鹹陽宮,偏殿

  在李斯點破了三問之後,儒、墨兩派的宗師愕然而驚,一時幾乎反應不能。他們與法家辯論過多次,已經習慣了在名實之爭上毫無止境的辯經。現在李斯渾然無忌,一開口便揭開了整個朝廷最為要害的底細,反倒讓兩位不知所措。

  畢竟,在朝堂辯論的時候,真話的威力往往更大。

  而李斯的真話又實在是難以辯駁。用人與理財是普天下所有朝廷最大的要害,自古以來便沒有個妥善的安置方案,雖然百家大言炎炎、自視甚高,但總算都腳踏實地料理過政務。隻要腳踏實地料理過政務的人,便該知道這些問題有多麼艱難!

  在辯論中甩出這樣宏大的命題來,簡直是不講武德。

  張、孔二位都被噎了一噎。沉默片刻之後,張勝向前一步,徑直開口:

  “我愚笨,不懂李丞相所說的這些大事。隻是我實在疑惑,朝廷為了把控財源,就一定要封山錮海,不給黔首留下一點存身的本錢了麼?僅僅東海、南海,監管漁民的官吏,便有上千之多,這些人的俸祿衣食,又是仰仗於誰呢?”

  這樣直率坦言,便連孔老夫子也不由歎服。見賢而思齊焉,他向前一步,附和賢人:

  “老頭子經過瑯琊郡時,聽說縣令與縣尉日夜奔忙,僅僅一縣之中,便要斷案數以萬起,即便如此,也難以料理冗雜的事務,疏漏不可估計。丞相說這是要壓製當地的豪強,但這樣的混亂繁瑣,又能壓製什麼呢?”

  兩人一唱而一和,彼此呼應配合,再直接不過的向李斯打出了反擊:

  少拿這些“大哉問”來轉移視線!宏大的問題固然難以解決,但這些不盡如人意的瑣碎細務也無力應對麼?!

  兩人聲音平靜語氣柔和,但問題卻是直擊要害,逼得李斯都一時作聲不得。孔老夫子與墨家鉅子可不是坐而論道的空談之士,這兩位開宗立派奔走各地,對天下的實情是了如指掌,絕非幾句空話可以敷衍過去的。如若丞相應對不當,搞不好還會折在裏麵。

  李斯稍稍沉默,終於決定避開鋒芒:

  “官吏不賢,事務冗雜,都是丞相的過錯。”他圓滑道:“這也是沒有賢能之士輔佐的緣故啊!”

  這是常見的帽子,目的是逼迫幾個老頭子出山——既然沒有賢能之士輔佐,您二位總不能袖手旁觀,高居幹案吧?

  但儒墨兩家又豈是吃素的?孔老夫子淡淡一笑,隻道:“老頭子還不敢忘卻先人的教誨。”

  這是極為辛辣的諷刺了,諷刺得李斯都忍不住拉起了臉。

  李斯正打算厲聲回駁幾句,卻聽上首叮當一聲響。全程默不出聲的公子扶蘇突然直起了上身,淡淡開口:

  “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這就是老夫子的誌向麼?”

  孔老夫子微微一愣,而後行禮:“公子所言不差。”

  “道不行。”公子扶蘇緩緩道:“那麼老夫子以為,怎樣才算是踐行了你的‘道’呢?”

  老夫子皺一皺眉,不覺抬頭瞻望公子扶蘇,神色之間略有詫異。

  公子的疑問……竟像是認真的?

  他畢竟是儒門一代宗師,當然不會虛無縹緲的議論什麼“複禮”、“法古”,而是直接開口,談及要害:

  “天下官吏實在太多,百姓負擔太重,可否稍有減損呢?”

  大大出乎眾人之意料,公子扶蘇竟然點了點頭:

  ”各郡的長官胥吏已經不足,不能再減,但陛下已經允諾削減宮廷的執守。老夫子以為如何?”

  此語一出,殿中一片安靜。諸生瞠目直視上首,真不敢相信這削減皇宮用度的命令會出自始皇帝之口!

  那個巡遊天下,以顯赫炫耀為能事的祖龍?

  沒有搞錯吧?

  縱使老夫子也大為驚愕。呆滯片刻之後才緩緩開口:

  “天下——天下刑徒太多,不知可否……”

  “有些刑徒實屬罪不可赦,又多有六國餘孽在內,難以盡數寬免。”扶蘇立刻作答:“但請老夫子放心,陛下已經有了成算。”

  皇帝雖然英斷而又苛刻,但一諾千金,絕無敷衍搪塞的舊例。得到這金口玉言的一諾,孔老夫子自然再無不信。

  但深信之餘,卻不由大為迷惑,愕然不解:皇帝這也……太好說話了?

  他默然片刻,轉頭看向墨家鉅子。

  鉅子並不在意皇帝的這種種詭異,直接向前一步,平穩開口:

  “無論東海南海的鹽民、漁民,都太過勞苦了。”

  公子扶蘇長歎一聲,隨後點頭:

  “朝廷會酌情削減沿海的稅賦。”他道:“何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百姓生計勞苦,實在也是謀生的手段太過原始,所獲實在太少……鉅子心憂百姓,不知願不願意為民生稍稍盡力呢?”

  他抬手輕拍,兩個宮人快步上前,捧來了兩卷絹帛,依次奉予農家、墨家兩派的宗師。兩人接過絹帛,展開後微微一愣:絹上文字縱橫,圖像清晰,赫然勾勒出了極為精細的機械結構。二位宗師都是此道的高手,僅僅一看便默喻在心,知道這是極為珍貴的圖紙。

  接二連三的巨大寬待被反複丟出,砸得諸生暈暈乎乎,反應不能,一時竟然開不得口。扶蘇俯視呆呆跪坐的士人,輕輕咳嗽:

  “諸位以為如何?”

  孔夫子與墨家鉅子沉默片刻,終於俯身下拜,行了自入殿以來最為真心城意的大禮:

  當然,賢者宗師,終究不會被扶蘇幾句話的王霸之氣所震,便納頭下拜,甘為小弟。孔夫子緩緩道:

  “如此,臣願暫留鹹陽,親眼見證陛下的仁政。”

  ·

  始皇帝五年,正月。

  令禦史巡查了各地的刑徒之後,皇帝頒布詔諭,稱上體天心之仁厚,不忍驟加極刑,著令將判處死罪及肉刑的犯人盡數赦免,改為流放西域,永不得歸。

  這樣寬仁和緩的消息一出,滯留在鹹陽的百家高人倒是大為喜悅。但喜悅之餘,卻也不覺疑惑:秦法嚴苛,牢獄中的囚徒數以十萬計,這十幾萬人流放西域,又有何處可以接收?秦人治國井井有條,想來不該犯下這樣的過失才對。

  盡管疑慮重重,但秦人卻似乎堅定不移,一意要推行流放的國策。到當年五月,第一批八千人的刑徒便已集結完畢,被送到了大秦西北的北地、隴西二郡。為辦好此件大事,隴西、北地二郡特意預備快馬,每五日向鹹陽呈送急報,時刻靜候皇帝的旨意。

  至六月二十八日,始皇帝終於等到了想要的消息——據安插在西域的密探奏報,陳平、蒙信率人秘密出關以來,便一直在諸國挑動聲勢,造作謠言;派人四處散播歌謠口號,宣揚軒轅黃帝的“德化”,鼓吹所謂十分稅一、定分止爭、貿易自由的“華夏天國”。

  這樣的宣揚實在是冒險,兩人出關以前便預備下了遺書,做好了被諸國圍捕,九死一生的準備。孰料他們一路鼓吹不息,在莎車、龜茲等國招搖過市,竟爾沒有一個人前來過問,反而搞得兩位死士一頭霧水,倒有些反應不能。

  如此一路走一路宣講,到康居國時隨行的信徒已有數百,這些信徒來自西域各處,都是被陳平以縱橫術拉來的死忠,義務的自主宣講工具人。

  這些信徒照例在康居傳播黃帝教化,不料卻引來了當地官差的注目。小小衝突之後,官差一擁而上,順藤摸瓜,將陳平、蒙信等人居住的旅舍圍了個水泄不通。

  眼見敵眾我寡,陳平也不慌亂,他正打算草擬慷慨就義時怒斥蠻夷的腹稿,卻被一旁的蒙信阻止。蒙信出身將門,自然不願束手就死。這數月以來他閑極無聊,已經在隨行信徒中挑了數十位壯士按秦軍軍法演練,今日事到臨頭,索性試他一試,或許還能衝出重圍。

  蒙信抱定此念,立刻召集信徒削木為槍,而後派兵列陣,開門徑直衝了出去。

  孰料軍陣一出,旅社外數百官差登時抱頭鼠竄,哭喊嗥叫連滾帶爬。蒙信莫名其妙,索性令屬下銜後追擊,一路上遭遇數股阻攔的部隊,統統是一次衝擊便盡數擊潰,隻留下丟盔棄甲的一片狼藉。如此追擊數裏,終於在一間華麗的高聳建築中捉到了官差的頭目,蒙信一馬當先,抬手一記馬鞭,令翻譯厲聲嗬斥:

  “你們的國王在哪裏?是國王叫你們來捉拿軒轅黃帝的信使的嗎?!”

  那小頭目又哭又號,翻譯聽了半晌,終於勉強理解:

  “他說,他說這裏就是王宮。至於國王嘛……”

  翻譯稍稍猶豫,抬手指了一指門口,那裏正躺著個昏迷不信的大胖子呢。

  ——方才蒙信率兵衝入,眼見這胖子行動遲緩阻攔在前,索性一個窩心腳將他踢飛到了門口。

  ·

  如此輕而易舉便殄滅一國,就連蒙信也大為無語。正因如此,他呈報給始皇帝的文書中並不敢吹噓什麼滅國的功勞,反而謹慎的反省自身,檢討稱自己太過莽撞,違背孫子“知己知彼”的教訓,實在錯估了敵人的情勢,有冒進之嫌。

  ……簡單來說,沒想到對手會這麼菜。

  當然,冒進總有冒進的害處,蒙信便在信中述說憂慮,擔心康居的鄰國會為康居國王報仇,以重兵圍剿他們這些毫無根基的外鄉人。屆時敵眾我寡,恐難抵擋雲雲。

  始皇帝瀏覽密信之後沉吟片刻,喚來了送信的使者:

  “蒙信等是打算撤退了麼?”

  “蒙將軍正有此意。”使者叩拜道:“隻是尚未整理輜重,便有幾個相鄰的城邦點齊了數千步卒,要攻滅康居報仇。”

  人數相差如此懸殊,始皇帝不覺皺眉:“蒙信如何應對?”

  “蒙將軍說兵力實在不足,隻能借水火之力阻遏敵兵。因此遣人混入敵軍放火,又伺機掩殺。那火一氣燒了數裏……”

  始皇帝:……

  不是,這幾千人都不知道救火的嗎?怎麼燒上數裏地的?

  “然後呢?”

  “然後這些士卒便盡數潰散了。”使者小心道:“他們被燒得嗥叫狂亂,殺死了領頭的軍官後逃奔而去。有些,有些潰兵帶著武器回到了城邦,然後聚集作亂,將城邦的國王殺死,人頭送到了蒙將軍這裏來……”

  祖龍:“……什麼?”

  眼見皇帝神色愕然,使者的語氣也不覺結巴。說實話他聽到這消息時比皇帝失態百倍,要不是看到被送來的國王人頭,決計不敢上報這樣荒誕的謠言。

  “聽線人的意思,這些士兵是被蒙將軍打得魂飛魄散,實在不敢再來了。”他小聲道:“但他們畢竟要受國王的約束,萬一國王還要與蒙將軍為敵怎麼辦?索性直接把國王解決了算了……”

  始皇帝額頭青筋亂蹦。縱以他的城府心態,都不由伸手扶額,情緒難以言喻。

  以現在的局勢看,這樣的菜雞似乎真花不了多少精力……

  要不再在劉邦身上割幾萬畝肥田來?

  他歎了口氣,抬頭望向信使:“既然危局已經解決,蒙信還有什麼要說的?”

  使者小心回話:“蒙,蒙將軍與陳平說,雖然眼下的麻煩是料理了,但不久西域恐怕還要有更大的風波,請陛下早做預備……”

  始皇帝稍一沉吟,終於點頭:

  “朕知道了。”

  ·

  一如陳平、蒙信所預言。當臨近康居的幾個城邦在恐懼中送來國王的頭顱時,整個遼闊西域便在戰栗中生出了某種不可預知的變化。

  原本蒙信、陳平等一路奔波一路宣講,雖然沿途招攬的信徒不少,但大多隻是窮極無聊的閑散人等,聽過之後一哄而散,毫無影響。但蒙信以百餘人滅一國殺三王的驚人消息在西域擴散之時,隨著難以理解的恐懼而來的,卻是另一種興奮與躁動的狂熱。這些被煽動過的信徒衝出家門,四處吶喊鼓吹,宣揚所謂軒轅黃帝的“聖德”,十分稅一、貿易自由的“大德政”!

  這次引發的轟動便真正是不可預計了。被高額稅賦所苦的西域諸國百姓紛紛響應,集結成陣衝擊王公貴人的府邸,四處毆打貪墨權貴,高喊陳平精心開發的口號:

  “迎漢王,漢王來了少納糧!”

  這口號言簡意賅,震動人心,不但迅速召集了失地無依的西域貧民,便連國王派遣彈壓的士兵,稍一交手後也是士氣大喪,丟盔棄甲而逃;更有甚者倒戈一擊,混入人群中直衝王宮府庫而去——國王克扣軍餉,貴戚大喝兵血,就那麼幾個子兒,你拚什麼命吶?!

  還不如直接去搶呢!

  至此風波動蕩,各國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然而諸國國王安坐王宮,卻並不算慌張——他們在西域可持續性的竭澤而漁了這麼久,早知道自己施予百姓的大恩大德會激起什麼樣的激烈回饋,因此早就預備下了一筆重金,就等著關鍵時刻雇傭匈奴、月氏等部落的騎兵,出重拳將這些刁民統統送上天。

  而今時逢豈會,國王們召集親信暫時擋住亂民,立刻命人聯絡了本國的大行商,要他們以商道聯絡月氏善戰的部落,許諾彈壓後酬以重金。行商們唯唯稱是,私下卻派人以快馬馳往風暴中心的康居國,詢問這些天降神兵一般不可戰勝的華夏人:

  “到底什麼是‘貿易自由’?”

  收到陳平精心擬定的回複後,大商人們毫不猶豫,立刻派商隊護衛與亂民勾兌,裏應外合一舉攻破了王宮,將國王腦袋割下後用鹽醃製,快馬送入康居。個別腰肢尤為柔軟的商人,甚至鞭打著國王的屍體大聲唾罵,稱自己這樣高貴的黃帝苗裔,怎麼會與蠻夷勾結?瞎了這蠻夷的眼了!

  痛罵完畢之後,這些人再令隨行的書辦將原話記下,恭敬轉呈康居的華夏高人。為表尊卑不可違逆的天意,他們還特意校對文詞,在每一個“黃帝苗裔”之後,都著重標注【庶出】。

  ·

  自陳平蒙信出關不過一年,西域三十六國便遍地都是黃帝【庶出】苗裔所掀起的風浪。潛伏在各處的秦人間諜伺機挑撥煽動,終於將風浪激化擴大,儼然席卷天地,大有山呼海嘯的勢頭。

  值此天翻地覆之時,臨近西域的大國月氏終於察覺到了不對。以這些遊牧民族眼下的文明水平,倒真不一定能搞懂陳平宣揚的什麼“苗裔”、“聖德”、“十分稅一”,但鬧了如此之久,有一件事月氏人卻是格外掛懷,也正因此大惑不解:

  明明亂民都把國王的腦殼砍下來了,怎麼還是沒有西域的貴族花重金來雇傭騎兵呢?

  這些華夏人莫不成是來搶生意的?

  那就實在不可忍耐了。黃帝苗裔不苗裔月氏人搞不懂,奪人錢財卻真比殺父母還要可惡。於是在西域如鼎如沸之際,幾個生意被搶的部落終於達成一致,湊足一萬騎兵,浩浩蕩蕩往康居而來。

  在偵查到月氏騎兵動身後的兩日,等候已久的隴西郡郡守迫不及待的宣讀了皇帝的旨意,怒斥月氏“以卑犯尊”、“以夷犯華”、“背先人之教”,並怒罵它殘害黃帝(庶出)苗裔種種不可饒恕之大罪;而大秦地處中夏,為軒轅黃帝嫡長之子,唯有恭行天罰,以昭示先祖黃帝垂念子孫之至意!

  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月氏罪大而惡極,勿怪皇帝言之不預也!

  雖不知嫡長子這個設定從何而來,但大秦的戰爭機器久經考驗,依舊迅速運轉,毫無差池。旨意下達後一日,流放至此的刑徒們列陣持械,在秦將帶領下直出邊境,跨入西域,奉命懲戒不知好歹的月氏蠻夷。

  ·

  始皇帝六年,八月。

  祖龍於鹹陽宮正殿召見了長子扶蘇。向他展示了西域的軍報。

  “刑徒軍已經擊破了大月氏的王帳。”祖龍淡淡道:“大月氏的貴人極為惶恐,割下了首領的頭顱乞降,為表永不背叛的誠意,他們還將月氏王的頭骨漆成了酒器,要上貢給朕……”

  扶蘇:……

  他莫名有了種世界線收束的詭異即視感。

  “那陛下打算……”他小聲道:“如何處置?”

  “能怎麼處置?朕已命人將頭骨給安葬了。你可以代朕申斥大月氏的使節,讓他們改一改這蠻夷兇狠的脾氣。”始皇帝平靜道:“匈奴已經被蒙恬驅逐,大月氏被擊破之後,西域的事便算大體平靜。而今的關竅,是這偌大的西域,應該如何分割……”

  他命宮人展開的西域的地圖。偌大絹帛之上綠洲點點,肥沃的土壤延河道星羅棋布,旁邊各以小字標注出了可開墾的耕地。

  “依照朕與劉邦達成的意見,雙方各取西域一塊。”始皇帝以筆勾勒,圈出了彎彎曲曲黃河河道中廣袤肥沃的土地:“朕索求的是這黃河的河套,以及敕勒川以下的田地。這些都是西域膏腴之地,粗粗算來,養活十餘萬兵民絕不成問題。”

  他道:“朕的意思,是打算將關中、隴西、北地失地的貧民遷徙至此處,每人賞地百畝,永永耕作;所謂下馬為民,上馬為兵,閑暇時還可以令駐守的秦軍操練這些農夫。”

  這是始皇帝深思熟慮的良策。如天幕所言,秦以關中而一天下,做為根基的老秦人卻並未得到太多的好處,反而因為六合蕩平,再也沒有了軍功晉身之階。秦土崩瓦解、眾叛親離,多半肇因於此。

  要改動軍功製實在費力,眼下也絕不能掀起大戰。始皇帝沉吟再三,隻能從田地上下功夫。河套良田無數,正好用來收攬無地的貧民。

  當然,著眼於河套,用意還不盡在於此。祖龍又道:

  “此外,劉邦還請朕封他為漢王。”

  扶蘇不由微微一怔:近日來朝廷的確有部分重啟分封的議論,但萬萬沒料到會先用在一個外姓身上。

  當然,西域遼闊萬裏,朝廷暫時鞭長莫及,以諸侯羈縻也算常策。但這劉邦為什麼要主動臣服,獻媚討好?

  不對!

  扶蘇猛然醒悟了過來:請皇帝冊封,固然可以視為討好,卻未必不是一步深遠的暗子!以三代以來華夏的慣例,如劉邦這樣出身中原、黃帝苗裔、華夏正統的諸侯,是可以擁戴天子的!當年的堯、舜、禹,便是因為德行昭著,被諸侯擁戴為天子的!

  他想做什麼?

  眼見長子終於領悟,始皇帝冷哼一聲,以筆點出黃河流經的方向:

  “這便是朕要你留意河套的緣故。”他淡淡道:“注意河套的地勢,這裏是西域的咽喉,漠北的要害。所謂‘搤其亢,拊其背’,隻要牢牢把握住此處,劉邦再如何狡計百出,也絕不能越雷池一步。此地地勢險要,隻要萬餘士卒,便可高枕無憂……“

  的確是地勢險要,自西域至河套平原。中間要數次跨越彎曲九環洶湧澎湃的黃河,這裏正是黃河落差較大的上遊,所過之處都是湍急洶湧的激流瀑布。要穿過如此廣闊的流域投送軍隊,僅僅物資供應便不可承受。真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不過。”始皇帝又道:“要是連這萬餘士卒都湊不齊了……”

  他沒有說完,言下之意卻昭然若揭:連這點人手都無力組織,那中原和亡國又有什麼區別?

  扶蘇要是把天下治理成這般模樣,那也不必下九泉見列祖列宗了。

  “正因如此,你大可以對劉邦放心。”始皇帝道:“他是最狡猾也是最實用的人,隻要以扼守住河套的命脈,西域一定會比誰都乖巧。”

  扶蘇點頭稱是,卻又不覺疑慮:“可是,與劉邦一起遷徙過去的,畢竟還有這麼多六國遺民……”

  “毋庸多慮。”祖龍淡淡道:“朕已經派間人查過,西域諸國一半的稅賦都仰仗過往的行商,這些行商多半都要到中原購入茶葉、鐵器,交換物資。一旦西域與中原開戰,商路斷絕,這些人是打算吸風飲露過日子麼?“

  亡國的仇恨當然銘心刻骨,但與一半的財政收入相比,那就實在不足論了。

  以這些六國遺族的柔軟身段,不主動鼓勵商人與大秦交好,那都能算是牢記家仇,骨氣剛硬……

  扶蘇愣了一愣,恭恭敬敬,俯首稱是。

  祖龍微微歎了口氣。縱使他的心性毅力,一想到大秦千秋萬代的大計,也不由微微有些惆悵。

  但以眼下的局勢,大秦的千秋萬代之計,恐怕不在上而在下,還在於千萬失地的黔首啊。

  現在,就隻能等劉邦的消息了。

  ·

  始皇帝六年九月。在長久的彈壓、撕扯之後,楚地終於爆發了積累已久的民變。饑餓的黔首們打出了“誅暴秦”、“免饑寒”的旗號,浩浩蕩蕩衝向秦設立於吳郡、會稽等地的太守府。在楚國舊人的有心推動下,這些貧民勢如破竹,輕鬆便擊破了秦人軟弱無力的抵抗,攻破郡中的府庫。

  然而開啟府庫之後,這些黔首卻大為驚愕——府庫中大半空虛,隻有孤零零數百石的陳米,別說“免饑寒”了,連聚攏來的這幾萬貧民都喂不飽!

  喂不飽這些貧民,總不能叫他們原路返回,繼續挨餓吧?

  直到此時,暗地裏縱容民變,希圖驅逐秦人的楚地豪強才隱約意識到了不對:

  ……一支饑餓的,找不到糧食吃的軍隊,他們會怎麼辦呢?

  ·

  始皇帝六年十月,在順利驅逐了暴秦的官吏後,楚地的民變出現的一點小小的異常——他們換掉了“誅暴秦”的旗幟,喊出了“均貧富”、“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口號,轉頭開始衝擊本地樹大根深的豪強,將他們的物資洗劫幹淨,統統充作了軍需。

  楚地豪強奮力反抗,但事出突然,一時間手忙腳亂;而且貧民們不知為何組織有序,戰力驚人,部分人手上還有精良的武器,竟將豪族打得節節敗退,立足不能。而所過之處貧民焚毀地契瓜分財物,將豪強們數百年的積蓄分了個幹幹淨淨!

  值此危難之際,楚地豪強才終於意識到了某個真理:秦人統治楚地,他們還有二等人可以當;真讓貧民們翻身,他們那是真連小命都沒有了!

  所謂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還要痛苦,領悟到這個關鍵之後,豪強們以光一般的速度改變了舊的觀念,他們迅速派人直入關中,七嘴八舌傳達了同一個消息:

  尊敬的大秦王師,您什麼時候才能抵達您最忠誠的楚地啊?!

  ·

  在楚人的千呼萬喚之下,偉大的大秦王師終於在關中集結完畢,慢吞吞整隊出關,迤邐向會稽而來。龐大的軍隊中攜帶了大量的文吏、禦史,不像是平亂,倒像是武裝遊行。

  這樣的隊伍自然快不了。縱使有楚地豪強百般催促,一天之間也能行軍四五十裏而已,相對於往日大秦鐵騎而言,簡直比烏龜更慢。

  不盡如此,當烏龜爬到半路時,軍中的文吏仔細核對了諸多情報,宣布了一份極為驚人的消息:

  ——因為貧民搗毀了吳郡會稽的府庫,因此機要文件已經盡數丟失,其中就包括曆年來楚地的地契!

  “換言之,我們也不知道哪些地是哪些人的了。”被派去平亂的蒙恬好言安慰楚地豪強的使者:“不過沒有關係,隻要你們能打退那些亂民,自然可以輕鬆把地要回來……什麼?你們打不退?哎呀那就麻煩了,搞不好就得秦軍費一番神,幫你們重新劃分土地好了……”

  使者麵部抽搐,險些當眾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