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宜佳死的第五日,往流放地放出的飛鴿已經帶回了回信。

  回信中說,已經找到解差的尸身,在解差尸身旁邊略遠些的草叢中,尋到一具枷鎖在身的男子尸身,看年齡,大約十六七歲,臉上已經毀了,依稀還能見到額頭上半個“囚”字,根據種種跡象猜測,那尸身應是流放的犯人沐雍!

  三人應是遇上翦徑的強盜才丟了性命。

  這消息一回來,幾乎就洗清了沐明遠的嫌疑。

  京兆尹那邊自沒有理由再羈押著沐雍,便將他放了回去。

  沐雍回去之后,卻不似以前一般張揚,反倒木訥之極,他好像變得有些呆傻了般。

  因著這件事由京兆尹審理,并沒有驚動太多人,甚至連沐明遠都不知道已經審斷完畢。京兆尹將此事具表皇上,皇上看了,只輕嗤一聲,并沒有說什么。

  見他竟然安然回來,除了沐明遠的臉色微微一變之外,其他人都沒有什么反應。

  沐雍似乎呆滯般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只是袖中的手緊緊地攥住,指甲似要戳進肉里。

  沐明遠道:“回來了就給你母親守靈吧!”

  沐雍木然點了點頭。

  沐明遠沒有多說,轉身走了。

  沐雍看著他的背影,父親的眼神,對他已經沒有了以前的那份期許和看重,他沉著臉,臉色并不好。甚至,還有掩飾著卻沒有掩飾好的嫌惡!

  沐明遠當然知道這件事不會有什么問題,秦巖會把一切處理好,只要秦嬤嬤還在府上,秦巖也不敢背叛他。只不過,沐雍這個只會給他闖禍的兒子,在他第一次下手之后,便已經當他死了。

  傍晚,父子二人都在靈堂里,突然有下人快步過來,在沐明遠耳邊說了什么,他眉頭一皺,起身便匆匆出門了。

  沐雍站起來也要走。

  武忠忙攔住:“二少爺,你去哪里?”

  沐雍皺眉,聲音陰沉中透著狠厲:“我去哪里要你管嗎?”

  武忠下意識退了一步,道:“二少爺,夫人故世,您身為兒子,理當在靈堂守孝!”

  沐雍輕笑了一聲,這一聲雖是笑,卻有如毒蛇噴出的毒,讓人毛骨悚然,他看著武忠的眼神陰惻惻的,讓武忠不自覺后退一步。

  少爺的目光,好可怕。

  沐雍已經道:“大管家,我是二少爺,二少爺沐黃楓,嫡母死了,我這個庶子沒必要一直守著吧?”

  武忠:“……”

  即使是庶子,當然也應該守著,何況,你是不是庶子你心里不清楚嗎?

  但是,少爺的眼神,讓他不敢說什么。如果他說要守著,也許少爺能立刻喚人過來將他亂棍打死。

  以前,少爺也不是沒在府里將不聽他話的人亂棍打死過,甚至還讓一個院子里的下人全去觀看,說是殺雞儆猴!

  所以哪怕武忠是管家,心里其實也是怵著沐雍的。

  沐雍出了門,他院里的小廝阿三從街道拐角處露出頭來,沐雍低沉著聲音:“哪個方向?”

  阿三指指右邊,又道:“阿四跟上了,一路留有記號,少爺,咱們真要跟著嗎?”

  那畢竟是老爺啊!

  還有,少爺回府的第一件事,竟不是先去靈堂,而是找到他們兩個,交代他們辦事。

  這些年,他們一直跟著沐雍,知道他的心性和手段,對他的吩咐不敢不聽。

  沐雍只冷冷瞥了他一眼,那陰冷的眼神,讓阿三趕緊住口。

  阿三將他讓到馬車前,那輛馬車是從車馬行里雇的,小又不起眼。阿三往頭上戴了個大大的帽子遮了半邊臉,開始趕車。

  他不知道少爺想干什么,還不許他和阿四穿下人服。此刻的他即使坐在車轅處趕車,也絲毫不打眼。

  順著阿四一路留下的記號,阿三將馬車一路趕到一個巷子,果然在那里見到了鬼鬼祟祟的阿四。

  阿四指著其中一個院子,道:“少爺,老爺進了這個院子!”

  沐雍看一眼,院門閉著,他臉色變得很難看。芙蓉巷三十二號,這是那天沐清瑜說過的一個名字。他當時不知道她為何無頭無尾地說了這么一個地址。現在,他有些明白了。

  他想笑,所以,沐明遠所有的鬼鬼祟祟,沐清瑜都知道?

  阿四為他辦的事多了,很明白他的心意,道:“少爺,那邊的院墻邊有個洞,可以進去,奴才剛才都試過。少爺是想知道老爺去見了誰么?奴才去打探一下?”

  沐雍一聽,道:“帶小爺去看看。”

  狗洞口長了草,又在角落,不太顯眼,阿四正準備爬,沐雍踹了他一腳,沉著臉:“小爺自己去!”

  阿三阿四都驚呆了,這是狗洞,他家少爺怎么會去爬?

  少爺跟蹤老爺,這已經是很出奇的事情了,少爺竟然還鉆狗洞。

  沐雍看著兩個小廝:“你們守在附近,哪兒也別去!”

  兩人連忙點頭,給他們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不聽。

  沐雍趴下身子,從狗洞鉆了過去。

  他看得懂阿三阿四眼睛里的驚愕,但心中只有冷笑,鉆狗洞又算得了什么?在牢里這幾天,他夜夜不能眠,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那幾只老鼠,還有那個無疾而亡的獄卒。

  后來,武忠又給他送過一次吃食,他仍是喂了老鼠,這次,沒敢再給獄卒了。

  那些老鼠雖然跑了,但是沐雍覺得,它們應該也死了。這真應了沐清瑜所說,一次不行,便會有下次!

  只是他們一定沒料到,他身在牢中,會寧愿吃狗都不吃的牢飯,也沒有碰他們拿過來的精美佳肴吧!

  要不然,為何沐明遠在見到他的時候,會錯愕?

  沐雍藏在花樹后,看見院子里有人在走動,腳步很急。

  還聽到有人在交談,說著什么動了胎氣,請了大夫。

  沐雍像一只陰溝里的老鼠,趁著別人不注意,借著夜色,跟在那些人身后,慢慢地到了一間屋子。

  屋子里,有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傳過來:“小娘子莫怕,之前雖有滑胎之兆,但老夫已經用了保胎藥,如今情形穩定了。只需好好休息,安養數日便可。”

  里間是個女人,是個有身孕的女人。

  大夫診治完,開了方子,便出門,有個男人送出門外。

  屋檐上掛著的燈籠里,清楚地可以看見,那個男人,便是沐明遠。

  沐明遠邊走,邊問道:“大夫,如今已經二月有余,可能辨男女?”

  大夫捋著胡子,一時沒答。

  沐明遠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遞過去。

  大夫忙接了,道:“寸脈活躍,左尺疾之勝右,乃男胎!”

  沐明遠道:“可準?”

  大夫道:“夫人脈息,這二月來已把過七次有余,斷無錯處!”

  沐明遠大喜,道:“那就好!”他終于要有一個干干凈凈,剛剛新生,可以讓他重新教導,來延續他的血脈,光耀他的門楣的兒子了。

  這個不是嫡子?沒有關系,先有兒子再說。

  至于嫡子,以后他娶的續弦夫人若生了兒子,那更好,兒子不怕多。若生不了兒子,這個兒子養到膝下,一樣是嫡子。

  沐雍聽到這里,終于明白,為什么愿意費盡心力把他弄回來,卻又毫不留情地送給他有毒的吃食想讓他死得無聲無息。

  原來,沐明遠早在他被流放之前,就已經另置了外室,和別的女人有了孩子。

  把他弄回來之前,是那外室還沒有身孕,他是沐明遠唯一的兒子;

  這次能派人送有毒的飯食,是因為他那外室已經有了身孕,可能是兒子。

  所以,他死不死的,一點也不要緊。

  尤其是現在,確定了肚子里那個是男胎,那他的存在,就是多余了。

  他不愿意相信沐清瑜的話,甚至一直從心底里抗拒,但是他知道,沐清瑜說的是對的。娘是被沐明遠毒死的。

  他也看不起他那個娘,除了會討好沐明遠,什么也不會,但是她對他這個兒子還是毫無保留的。要什么給什么,他闖了禍,她就暗中給他用銀子,用沐明遠的權力,或是用外公舅舅那邊的人手,把事給平了。

  但她死了!

  他也要死了!

  送走了大夫,沐明遠回去了房間,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便被趕了出來,只不過一個女人,卻有五個丫鬟四個婆子。比他母親身邊的還多!

  沐雍順著墻根湊到了窗戶外,聽見沐明遠一陣知冷知熱的聲音,還有那女人嬌媚的聲音。

  他面無表情地蹲在墻根,那女人嬌滴滴的聲音傳過來:“老爺,奴家這孩子都三個月了,你什么時候讓奴家進門呀?”

  沐明遠笑道:“放心,再過幾個月就成,保你在府里生出本老爺的大胖兒子!”

  “為什么要那么久呀?”女人道:“雖說這里吃穿不愁的,老爺也常來看奴家,但若早日把奴家接回去,也省得老爺來回跑不是?是不是怕奴家這身份連累老爺?”

  沐明遠倒是耐心,解釋道:“家里的正室剛死了,若此時把你接回,不免影響本老爺的官聲。至于你的身份倒也無妨,本老爺已經處置妥當,回府之后你又不需出門,誰能知道你是誰?”

  他憐惜地又道:“只是有些委屈你了,但你放心,這日子不會太久!”

  “聽說老爺已經有兒子了,奴家生的兒子,老爺會喜歡嗎?”

  “你知書識禮,是大家閨秀,行止端方,進退有度,若非你家族獲罪,不得已淪落,便是娶你做續弦,你也是當得的!你不是我那死鬼夫人,她一股子小家子氣,只知用爭寵手段把持內宅,使本老爺府里一團糟。還有她生的那個兒子,愚蠢又無能,本老爺早就當他已經死了。你放心,你生的兒子,以后會是本老爺的嫡長子!待把你接進門,本老爺還會將府中中饋全交由你來管!”

  如果前頭的兒子都死了,哪怕不是第一個兒子,以后也是嫡長子!

  女人情緒低落,但聲音里卻充滿感激:“當初奴家幾乎身陷淤泥,老爺將奴家救出來又安頓在此,奴家對老爺只有感激,奴家一無所有,只有為老爺多生幾個大胖小子,才能報答老爺的救命之恩!”

  沐明遠將人擁進懷中,寵愛地道:“你安心在此住著,你放心,你那弟弟年幼,沒隨父母兄長一起斬首,只是被充了教坊司,過些日子,本老爺也會想辦法給你救回來。”

  女人頓時哭出聲來:“多謝老爺!這幾個月,奴家常能夢到父母叔叔被斬的樣子,他們是被冤枉的,老爺,你以后真的會為他們伸冤嗎?”

  沐明遠道:“自然會的,只需要再等一兩年,你便能如愿!”

  ……

  沐雍面無表情地聽著屋里的柔情蜜意,還有沐明遠對那女人的允諾。他慢慢起身,麻木地往外走。

  所以到現在,他一切都清楚了。

  為什么他的母親會死。

  為什么沐明遠想他死!

  他又悄悄地從狗洞鉆出去,門外,阿三阿四還守著,沐雍陰氣森森地道:“走!”

  三人到外面,上了馬車,沐雍回頭看一眼巷子深處的那個院子,眼神愈發陰惻惻。趕車的阿三還好些,阿四嚇得縮到角落里去了。

  在馬車過了兩條街,沐雍道:“去沐宅!”

  阿三一怔,很快反應過來沐宅是哪里,他心里滿是狐疑,但仍是壓低聲音道:“少爺,如今那里不叫沐宅了,叫郡主府!”

  沐雍擰眉,他才從牢里出來,消息不通,但是他這兩個小廝都很機靈,他問道:“那沐清瑜在哪里?”

  阿四也忙道:“大小……沐清瑜她就是郡主,皇上封的桑榆郡主呀!”

  沐雍覺得自己知道得果然太少太少,他道:“關于她的,說說!”怎么就成了郡主了?無功無勞,還是女子,沐明遠是肯定不會為他求封的,再說沐明遠也沒這個資格,他連給母親的誥命都請封不到。

  阿四于是繪聲繪色地說了起來,末了道:“那和離書還在民政使司門口掛著呢,過往人都在笑,說難得一看。咱家老爺的臉算是丟得不輕。這些,都是大小……沐……桑榆郡主做的!”

  沐雍沉聲道:“趕快點,去找桑榆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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