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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幹爹,陛下和皇後當真親了兩個時辰?”小鞋子亮著眼睛,跟在魏學海身邊。

  魏學海瞥了他一眼,陰聲:“你小子膽子越來越大了。”

  小鞋子縮了縮肩。

  小鞋子因為一雙快要砸在謝觀身上的布鞋,差點送了命。可他運氣好,不僅沒被打死,還到了乾霄宮做事。宮裏當差的宮人們得了高職,為圖個好彩頭,會讓新主子重新起個名。魏學海玩笑似的就叫他小鞋子了。

  小鞋子討好地笑了笑,說:“還沒恭喜幹爹要成親了呢。”

  魏學海突然皺了眉,眉宇之間浮現幾絲犯難。

  朝黎如今已經在他的住處了。魏學海一回去,朝黎立刻站起身,睜大了眼睛,警惕地望著他。

  一個閹人能娶個公主,縱使是前朝公主,也是臉上有光之事。可是魏學海看著麵前的丫頭片子,卻覺得她像個燙手山芋。

  他還記得沈聆妤的勸告。

  魏學海實在摸不準陛下對坤雲宮那位皇後的態度。魏學海時常會覺得那位皇後指不定哪天就死在了陛下的手裏。陛下從坤雲宮出來,手裏拿著皇後頭顱雕的骷髏燈……

  可萬一呢?萬一她真把皇位之位長長久久地坐下去了呢?

  坤雲宮裏,沈聆妤剛剛泡完藥浴。她坐在梳妝臺前,由著月牙兒給她擦濕發。

  她望著銅鏡中自己的唇,微微發呆。過去那樣久了,她仍覺得唇上有一點疼。

  月牙兒打量著沈聆妤的神色,若有所思地說:“娘娘,其實陛下對您很好。給您找治腿的大夫,還能聽您的勸把朝靜給放了。”

  沈聆妤沉默著。

  這就是她始終不懂的地方。陛下對前朝餘孽下手極狠,淵碧宮死了那麼多人。而她,雖然不是趙帝的子女,卻是趙帝誣陷謝家謀逆的關鍵棋子。

  縱使謝觀不恨她,也不該對她網開一麵。

  沈聆妤暫時不願去想謝觀,她問:“朝黎已經被送去魏學海那兒了嗎?”

  月牙兒眸色一黯,道:“是。已經送去了。聽說哭成了個淚人兒。”

  沈聆妤猶豫了很久,還是說:“明日我想去看看她。”

  第二天,沈聆妤便去了魏學海的住處。這是她自入宮以來第一次主動出了坤雲宮。

  魏學海正在謝觀身邊當差。他的住處是一個尚算寬敞的小院。朝黎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院子裏。

  看見沈聆妤,朝黎哭著跑過來。她在沈聆妤麵前跪下來,哽聲:“你能救朝靜,也能救救我是不是?我不要嫁給一個太監,就算到你身邊當個宮女也好!姐姐,救救我。”

  十四歲的孩子,遭逢巨變,人瘦了一大圈,早已沒了往日公主的尊貴。膝蓋說跪就跪。

  謝家出事時,謝明若也是十四。

  沈聆妤看著朝黎哭得不成樣子,眼前一花,恍惚間仿佛看見了謝明若。沈聆妤迅速垂下眼,將謝明若的模樣從眼前趕走。

  她勸慰了朝黎,勸她要勇敢些。她之所以過來,是擔心朝黎想不開尋短見。

  沈聆妤並沒有草率答應搭救。她自身難保,實在沒有搭救朝黎的信心。她能救下朝靜是運氣好,謝觀總不能每次都心情好。

  朝靜已經被放走。沈聆妤忍不住去想謝觀為什麼會說她可能後悔。

  不過她很快就有了答案。

  三日後,朝靜死了。

  死在一個骯髒逼仄的小巷,死於一群地痞之手。

  突降暴雪,紛紛揚揚的雪花瘋狂席卷著,企圖用雪白遮掩著什麼。沈聆妤坐在窗口,望著窗外的大雪,麵色亦白如雪。

  月牙兒從外麵進來,“呀”了一聲,一邊跑過來關窗一邊說:“這麼冷,怎麼開著窗戶呀!”

  “我去給您煮一碗薑湯,您等等。”月牙兒蹲下來,將毯子蓋在沈聆妤的腿上。

  窗牖已經關合,沈聆妤聽著外麵的風雪聲,仿若又回到了那個暴雨日。

  沈聆妤覺得從骨頭裏發冷。

  她終究誰也沒救下。

  沈聆妤垂眸,喃聲自語:“隻能眼睜睜看著……”

  月牙兒端著薑湯給她,沈聆妤乖乖喝了。可是到了夜裏,沈聆妤還是燒起來。月牙兒發現她不僅高燒不退,甚至魘著了,怎麼都推不醒。

  整個坤雲宮沒有別的宮人,月牙兒急得團團轉,最後一咬牙,逆著風雪跑出去喊人。她顧不得會不會被責罰,直接闖進魏學海的住處,求人請個太醫過來。

  消息很快傳到了乾霄宮。

  謝觀正懶洋洋地躺靠在軟椅上,一邊擺弄著平安符,一邊教鸚鵡說話:“暴君。”

  “暴君!暴君!”

  謝觀不喜歡這隻鸚鵡說“陛下英明神武”,他喜歡每日回來聽它喊他“暴君”。

  小鞋子從外麵進來,先小心觀察一下謝觀的臉色,再稟:“陛下,皇後娘娘發燒病倒了。是不是請個太醫過去?”

  謝觀輕撚平安符的動作頓住,他瞥了一眼平安符上的“平安”二字。他起身往外走,小鞋子趕忙捧上披風,謝觀並不接,腳步不停,大步往坤雲宮去。

  “暴君!暴君!”碧綠的鸚鵡歪著頭望著謝觀的背影,“走咯!”

  太醫還沒到。月牙兒守在床邊,不停地跟沈聆妤說話。

  “您別嚇我啊!醒一醒,快和月牙兒說說話。夢裏都是假的,您別哭啊!”

  謝觀大步走過去,握住月牙兒的胳膊將人扔走。

  他一掀衣擺,在床邊坐下,沉聲:“沈聆妤?”

  沈聆妤整張臉異常蒼白,眉心始終攏皺在一起。眼淚不停從她緊閉的眼角溜出來。她偶爾囈語著些什麼。

  謝觀彎腰湊過去聽,卻什麼都沒聽清,隻聽她時不時發出些痛苦的喃音。

  沈聆妤困在那場暴雨裏。

  女子的啜涕、孩童的啼哭包圍著她。她撐傘走出去,雨水斜著打過來,打濕她的裙擺。

  “嫂子,你什麼時候回來?”

  沈聆妤心裏亂成一片,她望著一雙雙淚眼,無措地說:“我、我會盡快回來。不會有事的!”

  婆母抱著頌兒,突然微笑起來。她溫柔地說:“聆妤,不用急著回來。保護好你自己。”

  沈聆妤心裏蕩著不好的預感,她茫然點頭,轉身走進大雨裏。

  謝明若追出來,一直追到府門口。她懷裏抱著件鮮紅的鬥篷,說:“嫂子,外麵冷。你穿著這個!”

  沈聆妤回頭,望著謝明若。

  謝明若滿臉是淚,卻笑出一對小酒窩。她害怕地哭:“七嫂,你會回來是不是?”

  沈聆妤點頭:“等我回來!”

  謝明若滿是淚痕的臉龐笑得燦爛,她說:“我等七嫂回來!”

  可是她沒能趕回去。在她跪在乾霄宮前階時,謝家人被誅盡。

  “明若!”沈聆妤突然啞著嗓子喊出來。

  她從那個夢魘中掙脫,睜開眼,大口喘著氣。

  謝觀皺了下眉。他剛要說話,沈聆妤突然偏過臉來,一口血吐出。

  謝觀一驚,立刻轉身厲聲:“太醫怎麼還沒來?”

  小鞋子嚇得跪地,顫聲:“魏公公親自去請了!”

  謝觀轉頭怒視沈聆妤,沉聲:“因為一個朝靜,把自己弄成這樣?”

  沈聆妤沒說話。

  謝觀壓了壓火氣,再道:“沈聆妤,你不要以為是孤出爾反爾派人去殺她。”

  沈聆妤終於開口:“我知道不是陛下……”

  瞧著沈聆妤脆弱的模樣,謝觀理應彎下腰將人抱在懷裏安慰哄一哄。可是他沒有,他說著冰冷的話——

  “沈聆妤,你問我淵碧宮那些人是不是無辜,你說他們並沒有罪。可身為前朝皇室,就是他們的罪。舊朝覆滅的那一刻,他們必然不得善終。我什麼都不用做,他們也活不下來。”

  “如果你希望我派侍衛保護他們。那不可能,我可不是一身舍利子的佛陀。扔他們自生自滅,這就是他們的下場。”

  “殉國其實不是義舉,而是一種不算最壞的選擇。”

  “他們選擇活著,自然要付出代價。”

  “留在淵碧宮,運氣好活得久一些,是個人造化。偶爾捧酒侍奉也不算養著廢人。運氣不好被我抓來殺了解恨,也算死得其所,有那麼點價值。”

  沈聆妤閉上眼睛。

  在得知朝靜死訊的那一刻,她便什麼都想明白了。可想明白是一回事,聽謝觀用冰冷的話語說出來,又是另一種難受。

  謝觀不耐煩地深吸一口氣,沉聲:“沈聆妤,你再哭。孤現在就從淵碧宮抓幾個人過來殺著逗樂。”

  沈聆妤轉眸,一雙濕漉的眸子將謝觀望著。她輕聲顫語:“明若還在等我回去……”

  謝觀突然語塞。

  有些事,他本不想再提。可一想到謝家出事時,沈聆妤也不過是一個剛嫁過去的十五歲小姑娘,他心裏難免生出些心疼。他難得放柔了語氣安慰:“沈聆妤,不要太高看你自己。這天下事,很多不是一人之力能左右的,何況你一個小姑娘。你已經盡力了。”

  謝觀側過臉,聽了聽外麵的腳步聲,知道太醫過來了。

  兩年了,沈聆妤始終困在那場暴雨裏。她喃喃自言自語:“我應該回去的……”

  謝觀突然煩躁地說:“你回去有什麼用?家裏人讓你進宮求情,是思量你的身份讓你避難。你若回去,除了被牽連,毫無用處!”

  太醫已經走了過來,彎腰向謝觀行禮。太醫腰身還沒彎下去,謝觀先起身拽著他的胳膊,將他摁在床邊。

  謝觀總是不願意提起謝家事,他陰著臉,轉身大步往外走。

  沈聆妤躺在床榻上,望著謝觀的背影。

  原來他知道她曾進宮為謝家求情,原來他故意等著她討賞。

  一直以來縈繞在沈聆妤心口的一個困惑,突然就有了答案。她原先不懂謝觀為何唯獨對她網開一麵。

  原來是因為他知道她曾為謝家求情,所以才放過她嗎?

  謝觀立在簷下。

  外麵還在飄雪,碩大的雪花翩飛著。他冷眼望著庭院裏磚石上覆的一層厚雪,忍耐著額角一突一突地疼痛。

  隻要一想到謝家被滅門之事,謝觀就會頭疼欲裂。

  謝觀暴躁地開口:“魏學海!”

  “奴在!”魏學海彎著腰快步走過來,畢恭畢敬垂首立在一側,膽戰心驚地候著。

  謝觀伸手,用指腹壓了壓疼痛不已的額角,下令:“給坤雲宮撥一些宮人。”

  “是!”魏學海趕忙應下。一雙眼珠子滴溜溜轉動著,飛快思量陛下對皇後的態度。他低著頭轉身立馬去辦。

  謝觀又叫住他,讓他不用去了。

  謝觀改了主意。

  他視線越過房門,望向床榻上的沈聆妤。決定等她好些了,讓她搬去乾霄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