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來越小了。與午后好似天破了一樣碎片漫天飛舞相比,如今更像萬千碎星隨風隕落。
送走全塘后,縈芯終于可以卸下偽裝肆意煩躁,不顧周圍人的勸誡,還沒走到前廳就把兔皮披風扯了下來。
寒風不管她是穿越者還是皇族遺脈,平等的刺透她的全身,讓她切身的體會到了,移民正在遭受的一部分苦難。
“阿石,小娘,夜了,早些歇息吧。”
這樣肅容的后娘,兄妹倆還是頭一次見,不敢多說,給二叔和后娘道過晚安后,就回房了。
顧毗見兄妹走遠,讓手下人都出去,縈芯也讓阿甜以外的人都退下。
等室內只剩叔嫂二人,顧毗寬慰道:“嫂嫂,可是憂心親兵之事?即便只是毗顧慮太過并無要事發生,自有察事司擔待,嫂嫂不必過于擔憂。”
微微搖頭,縈芯道:“非是為此,我實是擔心城外移民過不去今夜。”
“世道如此,徒呼奈何。”顧毗一嘆,勸道:“如此寒夜……今生早去輪回,少受些苦難也少造業果。”
“叔叔就是這么信佛的?”
縈芯不可置信的看著他:“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佛說的六道輪回其實是假的,那么,那些移民的命,從始至終便只有這一次……那么,每個人只有一次的人生該是多么珍貴!怎能如此輕易葬送?
即便真有六道輪回,不說人是未來佛么?誰知道城外的移民們是攢了多少世輪回才攢夠功德,誕生為人?”
“嫂嫂……”
顧毗想給她解釋佛法,可縈芯不想聽。
全塘的道教讓她順其自然,顧毗的佛教讓她任移民去六道輪回。哪怕自己就是再世為人本人,縈芯也想問問他們,如果道和佛對死亡的解釋,其實都是上古先賢的胡編亂造的呢?如果這一切為的只是讓信奉的人,可以靠著自欺渡過生死的大恐怖,可以靠著欺人漠視別人死活呢?
縈芯憋了太久了,以至于一有了個宣泄口便咄咄逼人:“如果真有六道輪回,那么失去前世所有記憶的人,輪回后與前世還能算同一個人么?哪怕今生作餓殍來世當皇帝,這來世的福祿壽喜就真能彌補今生的兇困殤苦么?
從古至今,有幸投個好胎,順遂一生的才有多少?皇帝怕也難得壽終正寢。可叔叔看那史書,動輒傷亡十萬、數十萬。若真有輪回,這十萬數、十萬的人得苦多少世才能甜一回啊?
如果這些都是一個自欺欺人的騙局,那么,叔叔要如何面對這盡在咫尺,本可以消弭的無數死亡呢?”
顧毗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阿甜見小娘子雙目赤紅,淚盈于睫,心疼道:“小娘子,別哭。”
看著顰眉注視自己的顧毗,縈芯頹然堆坐,“我跟叔叔說這些有什么用呢……”
縈芯知道自己恐怕永遠也跟顧毗說不清,顧毗此生受到的教育讓他無法理解她的焦灼。
她放棄了:“算了……都是我自己瞎想的。”
說完,縈芯用帕子擦干眼淚,“說正事吧。朝中可有安排兵力去城外巡視?”
看著嫂嫂心灰意冷的樣子,顧毗想著她被全塘強按著拜師那日,哭訴許多人本不必死,心中許多感慨反復,沉聲道:“今日雪落之前,大司馬便命虎賁軍嚴守四門。”
“哼!”縈芯哼笑一聲:“城外不過手無寸鐵的婦孺,大司馬都還不敢派軍巡視么?”
“大司馬雖是五軍統領,可沒有陛……沒有太上皇的旨意,也不能擅自調兵出城的。”顧毗干巴巴的替大司馬解釋了一句。
“也對。城外治安本應該歸廣固縣衙管。”說完,縈芯嘆了口氣,勸自己至少三娘和阿善在城外,受到官面上的阻力幾乎為零了。
“今日我去東萊侯府,只見到了東萊侯夫婦和世子夫婦。我看世子夫婦也不過三十年紀,怎地沒把兒女帶在身邊呢?”
話題轉得太快,顧毗愣了一下,才給嫂嫂解釋了下:“東萊侯只世子一個嫡子,世子成婚十年有余,膝下只有三嫡五庶八個女兒。”
聞言,縈芯也愣了:“世子有幾個側室?”
“沒有在冊的側室,只有六個美人。”
縈芯追問道:“都是寡婦?”
顧毗點點頭:“都是。”
“她們被納入王府之前,都生養過兒子么?”摸著啥也沒有的下巴,縈芯思索著問。
“這倒是不知了。”顧毗搖搖頭。
察事司畢竟新立,許多細致的消息,都是有需要的時候派人現查的,縈芯也能理解,只囑咐道:“叔叔,明日就派幾個好手去查查。東萊侯府一年到底能收多少錢,花多少錢。錢都花哪去了。”
“……好。”顧毗遲疑的點點頭。
縈芯思索片刻突然又道:“還得查查那張椒是什么時候、走的什么途徑入了東萊侯的眼。接觸張椒之前,東萊侯府的經濟狀況是什么樣,接觸之后開銷有沒有什么明顯變化?
對了,察事司能不能跟太上皇對外的那只眼睛聯系下,讓他們幫忙查查,那個張椒,是不是張椒?”
顧毗越聽,眉頭皺得越深:“嫂嫂懷疑那道人是南晉奸細?東萊侯畢竟是宗室,總不能引狼入室吧?”
縈芯回憶起今天宴席上,張椒肆無忌憚打量自己的眼神,那莫名的熟悉感。
是人熟悉,還是眼神熟悉?
她一時實在想不起來,便暫時放下不管,只道:“那誰知道呢?查查唄,不是最好,大家都安心。”
見顧毗面有顧慮,縈芯解釋道:“叔叔不必怕東萊侯知道察事司細查過他。如果師父那里順利攔了東萊侯從別處入朝,東萊侯也不會立刻放棄原來的計劃的。畢竟大把大把的錢花出去,只一次的失敗一般人也很難立刻停手,且得掙扎一段時間呢。就算東萊侯并非常人,查就查了,他沒事兒,叔叔給他賠禮道歉,不行再想法子把他弄回封地唄。萬一真查到他有事兒,他自己擦皮鼓還來不及呢,怎么可能有功夫報復叔叔。
實在不行,等有功夫了,我寫個察事司入職前的背景調查細則。以后從上到下,無論是誰都按照這個套路查一遍,通過了的才能入察事司供職。若有不想被查的,就讓察事司內部人舉薦。舉薦人三代都為被舉薦人負責!”
“呃……是,毗明白了。”嫂嫂略有些粗俗的言辭叫顧毗不太適應,拿小盞遮了遮臉。
“順便也得查查東萊侯手下的門客。還有,東萊侯不是送了陛下十二個美人么?陛下受用了么?”縈芯才不管小叔子是不是不好意思了,直言不諱問。
“咳咳……咳咳……”顧毗嗆了個狠的,半天緩不過來,“嫂嫂……察事司不能妄探禁中事!”
“行吧,那就派人查那十二個女娘的出處,必須派人親自去她們的家鄉實地探查。”
顧毗簡單一算,若要同時查這么多、這么細,如今城內待命的人手怕是得派出去三分之二,他身邊剩下的四個親兵怕是也得再派出去兩個去做個臨時的主事,便道:“明日嫂嫂再調十個親兵給毗吧。”
“叔叔,如果你不想一直呆在察事司,你身邊的人最好不要再派出去了。讓察事司自己的人多歷練歷練吧。好用的提上來,不好用的等東萊侯接手的時候,給他送過去。”
縈芯的計劃里,顧毗只需要在察事司呆到孫瑾死、孫釗徹底掌權之后,就可以轉暗為明。以免知道太多秘密的顧毗落入“走狗烹”的下場。
明白嫂嫂的意思,顧毗點點頭。
深吸一口氣,縈芯再把心中對東萊侯的疑慮歸攏一遍,應該沒有什么遺漏,便道:“這么大的雪,叔叔也別來回了。早些歇息吧。”
“是。”顧毗跟著嫂嫂一起站起身,同她一起往后走。
出得前廳后門,幾個在外候著的仆人迎了上來。
阿蜜將懷里抱得火熱的兔皮披風給縈芯披上,求道:“天這樣冷,夫人可千萬別再脫了。”
“嗯。”踩著白茸手中燈籠照出的暖光,縈芯舉目四望。
天上依舊烏云密布,不見絲毫星月光輝。
顧毗也抬頭,耳邊又回響起適才嫂嫂憂憤之下,脫口而出的詰問,“人力有窮時,且處處禁錮,嫂嫂莫要太過苛責自己。”
“我知道。人么,被什么保護就被什么限制。”
縈芯太明白了……
她一日舍不得錦衣玉食,就一日逃不開為了維護錦衣玉食而帶來的禁錮。
可是,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的法則,縈芯覺得,她總能鉆到禁錮的空隙。
比如全塘。
他以為只要看住縈芯、看住她安置在朝中的費習等人,就能按住她所有手腳。從來沒有把奴仆當做人的人,從來不曾低頭觀察過他們,自然就不會發現,李氏的奴仆與全氏等其他家的奴仆,內在到底有什么區別。
縈芯堅信,哪怕這次失敗了,只要將更多的李氏奴仆的內心用她堅信的東西填滿,她早晚會成功!
與顧毗在三進的門口分開,縈芯回到房里,脫下身上所有的束縛和偽裝,換上寬松的素袍,“今日累了,就不沐浴了。”
簡單洗漱后,縈芯把包括阿甜在內的所有人都攆回房后,她鋪開一張紙,自己動手研墨,獨自一人在如晝的燭光中,思考明日要如何從張椒嘴里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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