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小說網 > 少君騎海上 > 第一百五十三章 阿丑在等我
  屋里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鐘離笙又與越無咎對視了一眼,兩人很明顯地同時感覺到了施仲卿的抗拒。

  他不愿回答這個問題。

  事實上,鐘離笙還是說得保守了,就施仲卿在陵園里那石破天驚的出手一截,何止是一甲子功力啊,恐怕深厚到他們都驚駭的地步。

  但施仲卿如今年紀也不算大,連知非之年都夠不著,哪來這么深厚的功力啊?

  他要么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武學奇才,要么就是有高人傳功于他,但不管是哪一種,顯然他都不欲令人知曉他的絕世功力,平日里更是裝得滴水不漏,若不是今日情勢危急,他不得已為了救人出手,恐怕他還會將這個秘密永遠藏下去。

  屋里的氛圍愈發微妙詭異,隱隱有種山雨欲來之勢,越無咎與鐘離笙不由自主地靠近施宣鈴,將她一左一右地暗暗護住。

  兩個少年郎如同林中警覺的山獸般,一人握緊長劍,一人揚起扇骨,目光齊齊盯著梳妝臺前那道僵立的背影。

  “沒有人教我功夫,我無門無派,不過是——”

  終于,施仲卿開口了,聲音有些沉悶:“不過是我年輕時有些特殊的際遇罷了,世間太多隱士高人,處處皆有臥虎藏龍之輩,我這點本事也不算什么,之所以平日不顯露出來,蓋因我在朝為官,司尚書一職,也用不著什么武力,沒必要彰顯人前惹來非議,也請你們將今日之事隱瞞下來,勿要聲張。”

  頓了頓,施仲卿又接著意味深長道:“你們也不用對我有諸多猜疑,施某一生堂堂正正,這身功夫不會用來傷人,只會用來救人,收起你們手里的武器吧,你們打不過我,我也不會跟你們打……”

  那身官袍分明站在梳妝臺前,頭也未回,卻仿佛背后長了雙眼睛一樣,不僅能看到越無咎與鐘離笙嚴陣以待的架勢,甚至還能看穿他們的意圖!

  這下詭異的氣氛剎那間變得有些尷尬了,兩個少年郎再度對視一眼,紛紛輕咳了兩聲后,一個心虛地收了劍,一個心虛地合攏了折扇。

  “施伯父哪里的話,是您多想了,您可是宣鈴她親爹,我們又怎會惡意揣度您,在您面前造次呢?”

  還是鐘離笙臉皮厚,面不改色地給自個兒找著補,施仲卿也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再多說些什么。

  屋中的一番暗流涌動終是翻了過去,施仲卿好一陣找尋后,卻是忽然轉過身來,對著施宣鈴溫聲道:

  “遺書被我收進了一個木匣中,但隔了這么些年,我興許記錯地方了,你阿娘的遺書沒有放在這處梳妝臺里,我再進里屋找找去,伱們在此稍候片刻,宣鈴,你等一等爹,行嗎?”

  對著施仲卿殷切的目光,施宣鈴抿了抿唇,久久沒有開口,似乎在判斷些什么,施仲卿連忙道:“好孩子,你再信爹一回,爹絕對沒有騙你,你阿娘的遺書當真就放在這!”

  施宣鈴又看了幾眼施仲卿,到底輕輕一點頭。

  待到那身官袍跨進里屋,再也瞧不見后,鐘離笙這才將折扇一打,湊到施宣鈴與越無咎耳邊:“這施大俠不會進去偽造遺書了吧?”

  他先前一直戲謔地稱呼施仲卿為“施老頭”,說他就長了個憂國憂民的史官樣,如今見人家露了一手后,立刻極為自覺地將稱呼改成了“施大俠”,言語間對施仲卿的態度也恭敬了不少。

  越無咎向鐘離笙投去了一個鄙夷的眼神,“你這家伙還真是慕強,變臉變得比誰都快。”

  “誰不崇慕強者啊?大哥,那可是一甲子,不,可是足足幾百年的驚人功力啊,你在世上還能見到幾個這樣的強者?估計我爹來了都最多跟施大俠打個平手,我們在他面前亮兵器,的確是不自量力……”

  聽鐘離笙這樣說,越無咎也不禁皺了眉頭,思量起來:“其實今日在施家陵園里,他是有所保留的,估計怕誤傷到宣鈴,我瞧他一直都是收著勢在打,否則宣鈴根本在他手中走不了那么多招,恐怕他真正的實力還未展現出來,我們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罷了。”

  “誰說不是呢?我娘教那丫頭的神箭術法威力多大啊,她爹居然挺著胸膛沖上去,在半空中徒手接住了那支箭,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跟沒事人似的,這得有多么可怕的功力啊?說不準宣鈴能輕易學會那什么萬靈召喚術,就是繼承了她爹的驚人天賦,畢竟虎父無犬女嘛,老越你說對不對?”

  那頭兩個少年越說越起勁,沉浸在了武學探討的世界,以及對施家老爹從頭到腳的各番猜測與驚嘆中。

  這邊的施宣鈴卻是緩緩掃視了一圈屋子,屋中竟還是當年她阿娘在世時的擺設,一絲一毫都沒有動過,尤其是那面梳妝鏡。

  施宣鈴記得太深了,她一步步走上前,眼眶一熱,對著那面泛黃的鏡子,茶色的一雙眼眸里竟泛起了淚光。

  她當年就是在這面梳妝鏡前,最后一次替母親梳發。

  手腕上的鈴鐺顫動搖晃著,少女纖細的手指徐徐撫上了那鏡面,鏡中人影隱隱約約,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似乎又聽到了多年前那個午后,阿娘在床上招手讓她過去,對她柔聲說出的那番請求:

  “小鈴鐺,你扶阿娘到那梳妝鏡前,替阿娘梳梳頭發,再用手沾點唇脂抹到阿娘嘴上,好不好?”

  那個午后有點悶熱,施宣鈴支開窗子,一縷清風吹進了屋中,吹得床頭的簾幔都微微揚起,露出了阿娘那張蒼白而消瘦的面容。

  她纏綿病榻,已在床上躺了許久,難得那日竟然有了一點精神,彼時才九歲的小姑娘滿心歡喜,還以為是阿娘的病情有所好轉,可年幼的她卻忘了,世間還有個詞,叫作“回光返照”。

  那是她最后一次替阿娘梳發,用的正是阿娘最喜歡的那把綠檀木梳,她一邊輕哼著族里的歌謠,一邊慢慢地理順著阿娘的長發。

  因為生病的緣故,阿娘原先那一頭烏黑柔順的秀發,變得枯燥暗淡,梳起來十分費力,小姑娘卻極有耐心,小手握著阿娘的長發,一絲一縷地替她理順。

  鏡中人蒼白憔悴,唇無血色,忽然嘆了一聲:“小鈴鐺,阿娘現在是不是……很難看?”

  那時的施宣鈴手心一顫,差點握不住梳子,卻趕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笑盈盈道:“不不不,一點也不難看,阿娘美得像仙女一樣!”

  “你就會哄阿娘,明明我已病如枯槁,憔悴不堪,哪怕沒有生病時,你阿娘也一直不是什么美人,還好你生得像你爹……”

  提起施仲卿,鏡中人唇邊又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連臉上都像有了點血色般,恰如凜冽冬日拂過了一場春風。

  “你爹他啊,才是這世上頂頂好看的人,他長得俊逸靈秀,皎皎若月,當真宛如仙人一般,他是我在這世間見過最美好的男兒……”

  往日里就沉默少言的阿娘,在生病后愈發不怎么愛說話了,這還是她在病后頭一回這般興致勃勃,一口氣說上這么多話,可內容竟然是在夸施仲卿是個舉世無雙的……大美男?

  阿娘大約是病糊涂了,施宣鈴想到她爹那嚴肅古板的模樣與氣質,撇了撇嘴,卻到底沒去反駁她阿娘,只是繼續埋頭替她理順著一頭長發。

  說不準當年阿娘在青黎大山外救下她爹時,她爹還正值韶華,意氣風發,眉頭不會成日皺著,也不會一直板著張臉,一副憂國憂民,苦大仇深的樣子,或許他那時的確是個美男子也不一定?

  施宣鈴正在心里各種替母親圓話時,鏡中人卻又笑了笑,聲音更加縹緲了,似從天邊傳來一般。

  “小鈴鐺,你快幫阿娘把頭發梳好,我要打扮得好看一些,阿娘要去找你爹了,我要去見他一眼,告訴他,這些年我在青黎大山中,沒有一日不想著他……”

  語氣是欣喜的,卻不知怎么,又帶著一股無名的哀傷,施宣鈴下意識道:“爹上午才來過一趟呢,他說晚點還會過來的,阿娘不用著急,晚上就能見到爹了,不是嗎?”

  鏡中人沒有說話,屋中靜了許久,才響起幽幽一嘆:“是啊,不用急,遲早都能見到的,都能見到的……”

  阿娘似乎很疲憊,聲音也低了下去,如同夢囈般:“很快就能見到我的阿丑了,他會等我的,他一直在等我,我曉得的……”

  阿丑?

  施宣鈴也被母親弄迷糊了,不才說爹是個大美男嗎?怎么又變成阿丑了?

  算了不管了,她繼續埋頭認真地替母親梳著發,終于,她將那最后一縷長發也徹底理順,挽成了蝶族女子最常見的一個發髻。

  總算大功告成,施宣鈴抬起頭,興奮不已:“阿娘,我幫你把頭發梳好了,你快看看美不美?”

  可惜,阿娘的腦袋微微垂下,雙眸緊閉,像是累得睡著了,喊了好幾聲她也沒有回應。

  施宣鈴怔了怔,也不再去吵她,只是又打開了口脂盒子,輕輕抹了一點在阿娘嘴上,那蒼白的雙唇一下有了顏色,多了許多生氣。

  這樣才好看嘛,施宣鈴滿意地拍拍手,鈴鐺聲清脆響起,她湊到阿娘跟前自言自語道:

  “阿娘,你一定很累了,那你好好地睡上一覺吧,等爹晚點過來了,我就會叫你醒來的,你頭發也梳好了,唇脂也抹上了,美得跟個仙女一樣,我把你打扮得可好看了,不信你到時問問爹,好不好?”

  熟睡中的母親自然不會給她任何回應,施宣鈴也不在意,只是又搬了個小木凳過來,坐在母親腳邊,乖巧地趴在她膝蓋上,一邊哼著族里的歌謠,一邊時不時同阿娘念叨幾句。

  日頭漸漸落下,累了她就從袖中摸出一顆花蜜糖來,一邊含著糖,一邊盯著窗外的夕陽,慢慢的,她也伏在母親膝上睡著了。

  施仲卿是傍晚時分才過來的,屋里沒有點燈,黑漆漆一片,卻冷不丁傳來一個小姑娘的聲音:

  “爹,你來得好晚啊,阿娘都等得睡著了,她讓我給她梳好頭發,涂好唇脂,說要給你看一看,可你怎么來得這么晚啊,阿娘都睡得很熟了,怎么也叫不醒來了,咱們都別去吵她了吧,你不如明日再來看她吧,明日再來吧……”

  翻來覆去的念叨中,帶著許多極力隱藏的情緒,小姑娘不停不停地說著,平靜得甚至過了頭,好似什么也沒有發生,好似不去承認就不會有離別,她是那樣堅持著心中所想,卻又是那樣……自欺欺人。

  直到施仲卿伸手至梳妝鏡前,顫巍巍地探了鼻息后,他是再也忍不住,一把將那團單薄瘦弱的小小身影摟入了懷中。

  “宣鈴,你阿娘去了……別怕,爹會好好照顧你一世的,你還有爹在,不要緊的,你別怕,爹會護著你的,一定會護著你……”

  外頭驚雷炸響,竟是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一道閃電劃過夜空,瞬間映亮了梳妝鏡前女子蒼白的遺容。

  這一刻,一直強撐著的小姑娘終于再也騙不了自己,心里的那根弦徹底崩掉了,她在父親懷里放聲大哭。

  外頭暴雨傾盆,屋里的淚水也要將小小的少女給淹沒了,那串從青黎大山中出來的小鈴鐺,再也無法清脆靈動地回蕩在母親耳邊了。

  這就是施宣鈴對那一夜全部的記憶了,悲傷中還帶著一股雨天木頭潮濕的氣息,她后來搬去閣樓上獨自居住后,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在半夜爬起,獨自對著梳妝鏡自言自語,想在鏡中看見阿娘那張熟悉的面容。

  旁人見了這一幕只怕會嚇得屁滾尿流,可施宣鈴才不怕什么鬼啊魂啊的,那可是她的阿娘啊。

  世間每一個令人懼怕的鬼,卻也在同時,是另外一些人朝思暮想的親人。

  她現在閉上眼睛,甚至都還能想起那個午后,替母親梳發時,聞到那把綠檀木梳上散發出來的陣陣淡香。

  只可惜,母親的遺骸不見了,連同那把綠檀木梳也不知所蹤。

  施宣鈴正暗自傷神時,屋中卻忽然響起一聲:“找到了,宣鈴,你阿娘留下來的遺書,爹終于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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