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為大儒，可知亡國與亡天下之區別？
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
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
亡國，不過是統治者的更迭，換上一個朝代，民族不曾滅亡。
亡天下，乃是整個大漢都淪為一片焦土，廢墟，異族攻伐，縱橫，無數大漢之人淪為鐵蹄下的尸體，淪為兩腳羊！
異族之人，高坐王位之上，肆意屠戮。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
短短一百多字，令盧植一時間愣原地。
他沒有想到，此番居然會從華雄那里，得到這樣的回復。
亡國，亡天下！
盧植看著手中的紙張，面色劇震。
心中震動不已。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亡國就是亡天下，亡天下就是亡國。
從來都沒有將之分開看過。
此番見到華雄的這種說法，頓時覺得如同醍醐灌頂，豁然開朗，心中諸多迷惑，一下子就變得清晰起來。
亡國！
亡天下！
他想到了自己一直所為之糾結的事情。
漢室的衰弱，與華雄統治之下關中的生機勃勃。
自己為漢室的衰微而覺得痛心。
又為關中的生機與強烈希望而歡喜。
也正是因而二者的不統一，而常常糾結，痛苦。
原來，這是自己沒有將這二者之間區分清楚！
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這話初次看到，令人感到震動，為之不喜，覺得過于大逆不道。
但是，細細思索的話，竟又覺得很有道理。
尤其是和自己之前的感受相互結合在一起來看的話，更是讓人體驗深刻。
盧植在這里站立良久，才算是將手中的紙張給放下。
轉頭望向邊上的蔡邕道：“蔡翁，華將軍真乃奇人，非凡夫俗子可以比擬。
這些見識，你我這樣的老朽，終其一生也難以明悟。
華將軍這等年紀，就能將之給明確提出來。
著實不凡！
縱觀如今大漢割據一方者，無人能出其右。
若無別的什么意外，最終讓大漢亡國，取代大漢而立著，非華將軍莫屬！”
若是以往，這等顯得大逆不道的話，盧植絕對不會說出口。
但是現在，經歷了關中一行所見所聞，又見到了華雄所言的亡國與亡天下的區別之后，這些話他卻說了出來。
并斷定，取代大漢而立者，非華雄莫屬！
“伯喈，你找了一個好女婿，眼光夠可以。”
面對盧植所言的話，蔡邕一時間也有些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他沉默了一會兒道：“造化弄人。
但公偉之才，也遠出我之預料。
他雖不皓首窮經，也不整日的尋章摘句，但對于有些事情的見識，卻遠超你我這等所謂的大儒。
很多想法，看起來都很新奇，細細思索起來，又覺得很有道理……”
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到了蔡邕這里，他這個老丈人看起女婿來，也一樣是越看越順眼！
原本以為，他所見到的華雄展露出來的種種，就已經足夠驚艷了，后來卻慢慢發現，這些還遠遠不是自己女婿的極限！
他的優秀，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總能不斷的弄出驚喜，不知不覺間，就達到了令人仰望，為之敬佩的高度。
二人這樣滿是感慨的說了一會兒話之后，蔡邕忽然轉頭望著盧植道：“子干，天子那里你還去嗎？”
盧植沉默一會兒，點頭道：“去！這是天子。”
蔡邕點點頭，沒有再多言……
……
皇宮之中，劉協看著面前的盧植，忍不住的心中分外激動。
這是盧植，大漢的老臣，亦可以稱之為大漢的肱股之臣！
只不過之前被董卓給硬生生的逼走了，現在再次回來了！
而且，來到長安之后，很快就前來見自己。
還是在如今這種局勢顯得緊張的情況下。
別的不說，僅僅這份心意，就足可以讓劉協心中激動，浮想翩翩了。
這大漢，到底還是有忠臣的！
若是這種忠臣足夠多，或許今后自己不是沒有什么能力，來做上一些事情……
盧植對著劉協拜見，說了一些問候的話，全程沒有什么出格的舉動。
這樣過了一陣兒之后，劉協笑著望向盧植，看似很平常的詢問：“不知盧公此番回來，將會擔任何職？”
蔡邕道：“老臣什么職位都沒有，只是回來教書。
華將軍創辦書院，有意大興教育，老臣在古文經學上面還有些造詣，被請回來教授學問……”
聽了盧植的話，劉協心中有些失望。
不過，這種失望很快就被他給壓了下去。
事情需要一步一步的來。
盧植才回來，而且之前與董卓之間還有一些的齷齪，想要直接成為大員，可能性不大。
不過，盧植的聲望，以及本事和資歷在這里放著，只要時間一長，就不擔憂華雄不給盧植高官。
又在這里說了一些話之后，盧植就提出告辭。
劉協有些不舍，臨別道：“盧公，您可要保重啊！”
盧植感謝了天子的掛牽之后，就辭別了天子劉協，一路出了皇宮……
盧植離開之后，天子劉協坐在這里，回想著盧植到來之后的種種，心中忍不住的暗自嘆口氣。
盧植此番前來見自己，一切規規矩矩，符合流程。
就是前來走一個過場而已。
其余的什么都沒有說。
這讓他心中忍不住的失落。
這樣過了一陣兒之后，他又忍不住的搖搖頭，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
如今局勢這樣嚴峻，宮中華雄的耳目必然不少。
盧植能夠才到長安就前來見自己，已經非常不錯了，豈能再奢求更多？
而且，此等局勢下，盧植就算是真的與自己說上一些自己想要聽的話，又能怎樣？
不過是徒增煩惱，讓自己二人都多了很多的危險。
只盧植前來見自己的這一個舉動，就足可以將很多事情都說明了。
不必再多言其它。
如此想著，劉協的心情很開就又變好了。
他坐在這里，想著事情。
也不知道都想到了什么，這樣過了一陣兒之后，面上露出了一些笑容……
……
華雄府上。
盧植見了天子劉協之后，沒有往別的地方去，第一時間就前來見華雄了。
“華將軍，真有亡天下的那一天？”
盧植來到這里，望著華雄出聲詢問。
對于華雄所說的亡天下，他其實并不怎么相信。
因為大漢武力強大的時間太久了。
哪怕是現在，大漢變得四分五裂了，隨便拉出來的一個諸侯，基本上都能將周邊的異族按在地上捶。
鮮卑人，也就是檀石槐在的那些時間比較棘手。
在檀石槐死掉之后，鮮卑再次四分五裂起來，根本成不了氣候。
一漢當五胡，在此時依舊存在。
所以他不認為這些胡人真的能夠做出華雄所說的，亡漢家天下之事。
華雄身為一個后來者，自然知道，現在算是大漢最后的余韻了。
諸侯亂戰，后面三足鼎立，相互攻打多年，導致大漢人口迅速的消減。
呈現斷崖式下跌。
后來司馬家，各種騷操作，再加上中原本就元氣大傷。
最終落了一個五胡亂華，衣冠南渡，無數漢人淪為兩腳羊……
那時，一漢當五胡的神話，早已經過去，只余下了諸多遺憾與慘絕人寰！
后世看書，每每看到這里，華雄都恨不得咬碎鋼牙，心中怒氣翻涌！
回想著這些，他的雙目一時間有些泛紅，殺意涌動。
房間之中的氣氛，都變得壓抑起來。
“盧公覺得，一漢當五胡能夠保持多長時間？
大漢已經沒落。
混亂才剛剛開始，各種亂戰，征伐之下，將會有多少人死去？
若有人能夠迅速結束混亂，倒也算不上元氣大傷。
可這種混亂，一旦持續上的十幾年，幾十年，你覺得還能不能保持一漢當五胡？
此消彼長之下，亡天下的局面，真就不會出現？”
面對華雄的詢問，盧植愣了一下，嘴巴動了動，終究還是沒能將反對的話，給說出來的。
話題過于沉重，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這樣過了一陣兒之后，盧植抬起頭，望著華雄認真道：“以將軍之威，掃除天下之后，可否依舊遵大漢，遵劉氏？”
華雄看著盧植，對于盧植忽然間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并沒有覺得驚慌之類的。
他平靜以待。
注視著盧植道：“某家不屑于說謊，也不愿意對盧公說謊。
我既清掃了天下，為何還要在自己頭上弄一個極其危險的東西？
讓他說不定哪天就與我下絆子？
天下非劉氏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
劉氏之人，逐漸無能，將天下弄成了這個樣子，為何別人就不能取而代之？
為何清掃天下之后，還要遵其為主？
就因為他姓劉？
沒有這樣的道理！
我華雄，不忠君，只忠于這天下！！”
說完之后，華雄盯著盧植道：“而且，我也不想成為霍光！”
這是華雄當著外人的面，第一次說取天下之類的，而且所面對的還是盧植這樣的漢朝老臣，名臣。
盧植面對華雄的目光，寸步不讓。
“若是今后，將軍的子孫后代面對這等情況，將軍會做何感想？”
華雄道：“兒孫自有兒孫福，無能而身居高位，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我之子孫，若是這般無能，將天下弄成這般殘破模樣，還無力收拾舊河山，那他活該退位，不論被別人怎么樣對待，我都沒有意見。
退位讓賢，讓更有能力者，帶著這天下走向富強，乃是一件好事。
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不是劉氏的天下，自然也不是我華氏的天下。
有能力者居之！
王朝更迭，乃是常事，只要取代王朝的依舊是我漢人，那就無妨。
只要不亡天下，那就沒的說！”
華雄說出來的話，以及這種超脫出去的大胸襟和氣度，不斷的沖擊著盧植。
他站在這里，盯著華雄。
如此過了一陣兒之后，忍不住長嘆一口氣。
對著華雄拜了拜。
“盧公想要什么官職？”
盧植擺手搖頭道：“我什么官職都不要，今后只安安靜靜教書育人做學問，其余的一概不問。
只希望將軍日后能夠善待劉氏……”
說著，顯得落寞，又帶著一些釋然的離去了。
華雄看著離去的盧植，看了好久，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些笑容……
……
袁術坐在房間之內，手指在桌案上輕扣。
如此過了一陣兒，他從開口道：“將呂布喚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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