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曹府高閣。
荀攸看著閣樓之下的風景,不由感慨:
“天氣晴好之時,曹公原是最喜在此飲酒,卻未料不過月余,天下大變。”
“人之天命,竟如海中之扁舟,實難預料啊......”
“那日,奉孝曾與玄德公之軍師蘇先生對坐良久,不知那蘇先生是何等人才,居然布下如此彌天大局。”
郭嘉坐在閣中榻上,不發一語,只舉起一斛清酒,仰頭就灌了下去。
荀攸轉過身來,望著郭嘉微微的醉意,不由擔憂道:
“奉孝,你少喝一點吧。”
郭嘉清冷一笑,望著對面的坐榻出神。
是人才又如何?天譴之下,自身性命都難保。
敬賢,玄德公真的值得你如此相托么?
即為幕僚,只聽過求富貴、求盛名、求權勢、求庇佑家族、求福澤后世、求光耀門楣。
誰人會如你這般至純至善,什么都不求,甚至連命都能不要?
回過神來,郭嘉給自己斟上一斛酒,又是一口滿飲。
荀攸見郭嘉如此興致缺缺,走過來坐在郭嘉對面:
“奉孝,我今日前來找你,是為了告訴你一件,連你郭奉孝都想不到的大事。”
“哦?”
郭嘉心不在焉地手執漆勺,再斟一斛,正準備端起再喝,卻被荀攸按住了手腕。
酒湯灑了一點出來,郭嘉皺皺眉,甩了甩手,這才看向對面的荀攸。
荀攸目光一垂,緩緩道:
“陛下已經下詔,赦免了曹公。”
聽聞此言,郭嘉眼中神色一閃,不由坐直了身子。
“公達此言當真?”
荀攸看著郭嘉的反應,微微一笑:
“我何時騙過人?”
郭嘉揉了揉頭,追問道:
“陛下如何能放過曹公?”
荀攸驚訝:
“難道奉孝不知,此事乃玄德公求來?”
郭嘉抬起頭來,一臉震驚。
玄德公為曹公向天子求情?怎么可能?
作為曹操身邊的謀士,郭嘉最是清楚,曹操早就將劉備視為對手之一,間接直接都起過殺心,動過殺手,若是良機一到,揮向劉備的倚天劍,斷然不會有片刻猶豫。
如今玄德公在一眾謀士的謀劃下,已然逆風翻盤,此時取曹公性命,再也合理不過,卻怎會放下屠刀,反去求情?
荀攸見郭嘉又是震驚又是迷惑,不由解釋道:
“奉孝這些日子是怎么過的?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么?”
郭嘉自嘲地笑了一聲,扶著案幾,穩了穩自己的坐姿,便又抬眼看著荀攸。
荀攸繼續開口道:
“玄德公奉命北上去追擊曹公,曹公卻遇烏丸入侵,為護佑大漢子民,陷入死戰,命懸一線,待玄德公剿滅烏丸,當地村民集體請命,求饒曹公一命。”
“玄德公回京,在朝堂上稟明天子,懇求讓曹公守疆衛土,將功抵過。”
郭嘉聽完,目光望向了虛空,光芒全無,口中低語道:
“竟是如此......”
荀攸望著郭嘉的神情,感同身受。
他知道這一切時,何嘗不是如此驚訝。
荀攸繼續說道:
“如今天下皆傳,陛下仁德,赦免曹公。”
“卻唯有朝堂之上的人心里清楚,當日玄德公是如何不惜觸怒龍顏,也要為曹公求情。”
“玄德公之仁德,實在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郭嘉神色黯然。
那日高閣之內,敬賢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兵在謀,不在眾;天在仁,不在強......
仁者為尊......
如今,郭嘉才深深體會到,什么叫仁者為尊。
玄德公仁德之風,胸襟氣度,竟到了這般地步。
郭嘉望著面前的那張案幾。
敬賢曾經伏倒在對側,滿頭淋漓之汗,渾身刺骨之寒,其身心之痛,不知有多難捱。
即便這樣,他還是寧愿身負天譴,也要助玄德公成事。
為的,便是這般仁治天下的局面嗎?
荀攸知道最近郭嘉不喜言語,便繼續自顧自說道:
“算算日子,曹公應該已經收到天子詔書了。”
“曹公事定,我們一眾曹公舊人也被重新推薦了職位,玄德公薦我擔廷尉之職,也準備推薦奉孝......”
郭嘉一下子打斷了荀攸:
“莫提,莫提。”
“郭嘉不才,已不愿再沾染世事,還請公達替我謝過玄德公。”
說罷,郭嘉將斛中之酒一口飲盡,然后扶著案幾起身,略有踉蹌地走到閣樓邊上去,口中高聲念道: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荀攸見郭嘉身形不穩,心中一驚,立刻上前去扶。
不想郭嘉突然往后一個趔趄,就要摔倒。
還好荀攸這一扶,剛好將郭嘉扶住。
荀攸望了望周圍,忙喚左右上來,將郭嘉扶下閣樓去。
荀攸跟在郭嘉后面,暗暗嘆氣。
奉孝之才,少有人可比肩,此次失利,竟頹靡至此,令人唏噓。
不過,玄德公的麾下謀士眾多,而這位軍師更是多智近妖,也委實也讓他們感到無力。
這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玄德公,被天下人遠遠低估了。
郭嘉被攙扶著走下閣樓時,心中已經釋然。
這個結局,甚好,甚好。
除了你沒有醒。
敬賢,你這個病,為何如此古怪?
莫說我,就是陛下,昭告天下,窮盡英才,那么多天了,也沒有人能夠治療。
難道你不是凡人......
郭嘉微帶醉意,苦笑了一聲。
你怎會不是凡人?你若不是凡人而是仙,又怎會病重至此?
既然是天譴,怕是要看天意。
若是天意讓你生,你便不會死吧。
一瞬間,郭嘉腦中靈光一現,突然間明白了。
敬賢既然是因為忤逆天意,承受了天譴才至此。那么,原本敬賢安排的這一切都不該發生,而曹公也不該遇險。
倘若曹操遇險,怕又是與天意相悖。
玄德公定是知道此事,所以才如此費力求情,他為的是......
......
原來,他為的是你。
郭嘉臉上帶著醉意,心中卻是暗暗一笑。
難怪你不計生死,不舍宏愿。
原來有主公如此待你,也不枉你如此相報。
既然如此,你定有救。
待你醒來,我便歸隱,從此避世絕俗,不問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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