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臣賊子,斬。”
謝不傾身后的番子一開口,便是手起刀落,蓋棺定論。
那人甚至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這滿院的丹桂清香里便混進了血腥氣——秋風一吹,那氣味便散去了,一點兒痕跡也沒留下。
——至于那人究竟是不是亂臣賊子,誰也難以知曉。
西廠言是,其人便是。
錦緞作毯、活人做凳、彈指殺人,即便是這樣一瞬,謝不傾的乖張無度已然可見一斑。
明棠甚惜小命,絕不多看一眼。那位權勢滔天的九千歲究竟如何模樣,她是一點兒也沒瞧見,只是乖巧溫馴地跪倒在地,行了跪拜之禮。
而那人極為冷然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略略一停。
他那目光極為銳利,仿佛一柄削骨刀,一眼看過來,便好似將明棠整個人劈成數塊兒,一一在她的骨頭間巡視。
不必他開口詢問,就已有番子開口低聲為他稟報:“督主,是明家長房嫡長孫,明棠。”
這話似是沒引得他甚么興趣,那目光只是略略停了一停,很快便挪走它處。
一行人漸遠,明棠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背上早已汗濕,在他那等雷霆一般的威勢下,她亦難抵擋心中的震顫。
等人終于走盡,明棠才僵硬著身子站起來。
她身子不好,站起來便是一歪,鳴琴連忙來扶著她,那一道如刀似的目光又不知從何處落到她的身上。
叫她渾身一凜。
明棠若有所察地往目光來處看去,便瞧見二層窗邊,一點朱紅衣袍如云一般卷去。
心底就好似被彈撥琴弦的撥片一般,素手一揚,便蕩出彎彎漣漪。
“明棠。”
她聽見他這聲音,亦不知從哪兒聽見,拿刀身影分明已經消失在遠處,卻仍舊如同蕩開的漣漪一般隨浪而來,一層一層。
如同觸及到她心中最深處的堅石一般,水滴石穿。
似乎叫明棠想起來,有人與自己肌骨纏綿,抵足而眠,一聲一聲喊她的名,要將她留在身邊。
是誰……
明棠不知。
她分明已經站在自己的心扉之外,卻裹足不前,不敢往前再進一步,不敢去看那是誰。
*
明棠忽然從夢中醒來,迷迷糊糊地伸手往旁邊,下意識去抓那件要抱在懷里才能睡著的狐裘。
卻不曾碰到那一件軟軟的狐裘,只摸了一懷的溫軟堅硬。
有人將她抱在懷中,將她嵌在自己的懷里,下巴抵著她的發頂,溫柔的氣息灑在她的發邊。
抱著她,沉在一室的溫和黑暗里。
他似乎被明棠的動作所驚擾,手下意識的收緊了些,微微有些喑啞的嗓音響起:“怎么了?”
像是鴉羽搔過耳畔,一點點麻癢。
滿懷的冷檀香氣,是謝不傾。
他幾時來了?
明棠渾然不知。
不知怎的,飛云那一句“九陰絕脈”已在耳畔。
她幾乎沖口而出一句:“飛云先生告訴你什么了?”
謝不傾似乎困意頗濃,聲音之中帶著些微微的倦色。
他將人摟得更緊了些,叫二人的氣息都纏在一處:“飛云不是本督的部下,只算是個用人情換回來的友人,并不如同其他人一般需要日日向本督匯報。明世子是擔心什么秘密又叫她發現了?”
如同往常一般慵懶戲謔,卻叫明棠覺得,這般情形,滿懷的安靜靜謐,一室的溫柔平緩,日后恐怕也再難見到了。
她并未多言,只是倏忽沉默下來。
謝不傾察覺出她今夜的情緒有些不妥,彈指一揮,將桌案邊的燈點了起來,一點微弱的光頓時照亮了周遭的紗帳。
明棠下意識看他,朦朦朧朧的,依稀可見眼前人深邃的眉目輪廓,和那雙好似何時都明亮的眼。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將那名貴的絲綢錦緞都蹂躪成一團糟。
謝不傾瞧見她似乎恍然有些不知歸處的茫然無模樣,心下微微一軟,低頭在她的額間落下一個輕輕的吻:“這般大了,還夢魘?”
他以為她是做了噩夢,嚇了醒來。
明棠卻還記得方才夢中夢見什么。
她沒夢見如同往常一般的噩夢夢魘,只夢見二人當初驛館的初遇。
卻不知是當真如同她夢中一般,謝不傾曾在二樓眺望過她的身影;
亦或是她的夢境悠悠,潛意識里的日思夜想,從她的發夢深處溢出。
可是明棠卻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垂下眼來,不與他的目光對視,輕輕地應了一句“嗯。”
謝不傾揉亂了她的鬢發,平素里說話夾槍帶棒的人,這會子聲音之中都似乎帶了幾分誘哄安撫。
“夜深了,你這兩日來回的為著你阿姐的事情奔波,早些休息才是。”
謝不傾這般溫聲細語地哄她,反倒只叫她心底更為酸軟。
她嘆氣,點了點頭。
謝不傾便又將那一點燈火吹去。
但明棠卻早已經沒了睡意。
她反復地想起,方才滿面信心地跟著飛云,欲從她的身上學得強身健體的功夫,甚至也能學一學她的無相神功,卻從她的口中聽得九陰絕脈的時候。
就在那一刻,她還在滿腹希冀地想著前路如何,而一道天塹卻忽然斬下,將她那條原本就滿路荊棘的前程斬得破碎流離。
明棠已經沒有前路了。
她的來路一片漆黑,將來也已然斷絕。
這樣寂靜的夜里,她聽見謝不傾輕輕的呼吸聲,也聽得自己一下比一下更沉下去的心跳。
明棠有那么一刻,腦海之中甚至一片空白。
她什么也不想,只想起周遭夜里,隨著春意涌起的淡淡蟲鳴;
想起彼時星光月華,如同流瀉匹練一般將人籠罩;
想起這屋中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想起當初剛剛抵達上京城之時,懷著滿肚子前世里的記憶,誓要將此角的天翻地覆的豪情壯志。
……
太多太多,而這一切都好似在那一句九陰絕脈之中被擊潰得粉碎。
明棠無聲地閉上了眼。
她又不知自己究竟心中想著什么,只能順從著身體的本能,輕輕地依偎在這溫暖的懷抱胸膛。
太溫暖,甚至叫明棠也生出些不該有的依戀。
就好似那隨著春意涌起的淡淡蟲鳴;
好似那滿院的月華如雪;
好似那天南海北;
好似那九州萬象;
亦好似這人的懷中。
一切都將與自己無關。
她彼時何等意氣,只覺得自己重來一世,必將叫所有人都付出代價,可如今必要中道崩殂,再也等不到了。
明棠無聲地在這夜里合上雙眼,卻控制不住那搖搖欲墜的淚從眼角落下,悄悄的打濕了他的衣襟。
她知道謝不傾武藝高超,一舉一動都能驚擾到他,不敢叫他察覺,甚至不敢顫動一下。
可那淚水總是越淌越多。
傷心?
亦或是不甘心?
明棠鮮少有這般整個腦海都亂亂的時候,已經再難思考這一切,心中一片空白地清醒著。
謝不傾卻忽然起了身。
明棠一驚,只怕是自己夜里哭泣驚擾到了他,在夜色里手忙腳亂地擦去眼角的淚水,強撐著說了一句:“剛才做了噩夢,有些睡不著——”
謝不傾卻捧著她的臉,將她從榻上扶了起來,細細地將她眼角的淚水吻去:“做個噩夢,怕什么?本督在,什么噩夢也成不了真,哭什么。”
明棠有些怔怔的,原本以為他要斥責于自己,卻不想他甚至只是捧著自己的臉,慢慢地哄她。
若是往常,她并不是這樣愛哭之人。
只是不知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越是哄她,她眼中的淚反而越多,如同斷了線的細碎珍珠,顆顆打在謝不傾的手背上,涼得透骨,又好似撞在他的心里。
明棠幾乎是狼狽地哭成一團。
她這般坐著,在周遭的錦被紗帳之中,好似隔絕人間煙火的仙子玄女,叫謝不傾想起幼年聽過的那些荒誕故事,像是那被鎖在山下的仙子圣母,被天罰永世流淚,永不停歇。
彼時謝不傾只覺得這故事荒謬,又覺得人哭來哭去著實煩人,不如一劍殺了;
而如今人在眼前,他卻只滿心留著要如何哄她破涕為笑。
謝不傾從未哄過人,也不知究竟要如何才能叫這等嬌弱如水的小女郎不再哭泣,好似這過往二十余年,任何事情于他來說都得心應手,唯獨這一件能夠叫他這般方寸大亂。
他低聲問道:“究竟是夢著什么,何故這般哭不停?”
明棠不說話,只搖頭。
她甚至連一個像樣的由頭都再難尋出來,哭得一片狼狽,緊緊地攥著謝不傾的衣袖。
謝不傾沒了法子。
“是夢中有什么魑魅魍魎魘著你了?”
“還是今日有什么事情不好,叫你這樣傷痛?”
“是今日在喜樂來里盯著你的探子嚇著你了?”
“你若不肯說,我怎如何知道你究竟傷懷何事?”
“莫哭了,便是不肯說也無妨,我總陪著你。”
謝不傾說得有些亂,到了后來,甚至連平常都掛在嘴邊那驕傲自滿的“本督”都已經不知道忘到了何處去。
剛剛吹熄了燈火,明棠也看不見謝不傾的臉,可單是這般聽著他的聲音,明棠卻好似也能透過這層層黑暗看見他的臉。
謝不傾的眼平素里著實涼薄,可也曾有看著明棠露出幾近溫和神情的時候,明棠不受控制地將這雙眼與現下放在一處,更覺遺憾。
他在這夜里越是溫柔,明棠便越是覺得遺憾。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翻涌的痛;
滾燙的恨;
難以自己的哀傷;
不可停歇的不舍。
種種皆在心里四肢百骸橫沖直撞,難以消融。
明棠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她這些年,什么事情都好似沒有想清楚,唯一一件想清楚的事情,便是自己要回明家,為一切報仇。
而如今,這件事情也已然隨著“九陰絕脈”窮途末路。
她無路可走,于是恨不得如同飛蛾撲火引火燒身,要在這些烈火之中將自己的痛與恨,遺憾與悲哀不舍,一同燃燒殆盡。
謝不傾有些沒反應過來,她就已主動欺身而上,狼狽又匆忙地去吻他的脖頸下巴。
她想點起他的火。
于是手便笨拙地要去解他的衣襟,不得其法地扯開他的腰封,雪白的手非要探入他的衣裳下邊,生疏地游走,企圖燃起他的情欲。
謝不傾一時之間有些怔然,就這樣一會子,便被明棠幾乎扯了個衣裳凌亂,被她騎在身下輕薄。
她不得要領地在他的唇上亂啃,細細碎碎的淚卻仍舊滴落在他的面上,融化在兩人交融的唇齒間。
謝不傾察覺到她的慌張心碎,雖不知她究竟慌亂心碎在何處,卻仍舊由著她發泄一般地在他身上亂作弄,沒起半點情欲,卻只覺得心疼。
他雙手拖著明棠的腰,在她吻下來的時候輕輕回吻,想要這般安撫她的情緒,也不過淺嘗輒止,并無更多冒犯。
明棠鮮少在不是酒醉的時候投懷送抱,見謝不傾半點無反應,更覺得挫敗。
活不下去,是她的不足,可那身負絕癥,是她人力所不能改變之事;
但撩撥不起人,便是她的不成。
這一切,是否亦如同命運譏諷她與天斗無效一樣,昭示著她的無能?
明棠不知。
她的淚落得更兇了,手中那本就笨拙的行動也漸漸停下。
謝不傾看著她跨坐在自己的腰腹間,少女茫然無措地大哭起來,心頭一點點地塌陷。
她在那里,就是他不知該如何捧在掌心的白月光。
她是薄如蟬翼,見血封喉,要他三尺微命的毒;
更是三更酒醒,沾濕的袖,留他尚在人間的藥。
“哭什么?”
謝不傾將她緊緊攥住自己衣襟的手掰開,握到自己的掌心去,與她十指相扣。
明棠啞著嗓音,只長長嘆息:“……經年數載,一事無成。”
謝不傾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指她不曾撩撥起自己。
他不知她這“一事無成”竟能夠從這情事上而起,卻不覺得啼笑皆非,只體察她心無定處,從小被流放在外并無親眷,只能養成這般的性子。
對外強硬,內里卻也一片柔軟荒蕪,稍有不成,從不責怪于人,只責怪自己無能。
謝不傾起身來吻她,手落在她的衣扣上,并未進半步,只是說道:“此事,原本也不必你能成。只要我會,又不需你來如何。”
明棠抽噎的動作微微小了些。
謝不傾便親她:“今夜還長,你可真要?”
明棠更愣。
他從前,要如何這般,幾時問過她的意思?
而如今,從來盛氣凌人、隨意將人掌控在股掌之中的九千歲,也學會了在她面前俯首稱臣,問她的意思。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