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小說網 > 明左 > 第307章 實用學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至理否?”

  “圣人之言,自為至理。”

  一問一答,沒人有異議。

  一是這句話乃孔子所說,儒家門徒不敢質疑;二是這句話確實是至理名言,不管過去多少年,不管到了哪個時空,它都是至理。

  劉宗周的目的也不在此。

  他又問道:“對此至理,諸君可曾學而時習之?”

  這一次就連張采都凜聲道:“吾日三省吾身,不敢偏差。”

  既然是至理名言,又有誰不會遵奉照做呢?

  劉宗周呵呵一笑,開始點題。

  “天道至理,我輩學而用之,是為知其然也。然器利之道,諸君明否?”

  場面一下子寂靜下來,所有人都愣住了。

  劉宗周這個提問的角度,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大家不但沒有從這個方面去思考過,更加不知道辦法。

  可劉宗周的提問是錯的嗎?

  當然不是。

  誰都知道要做事成功,需要先把做事的工具造好。千百年來,人們就是這么認識的。

  但劉宗周問了一個儒家士人薄弱的一面:你們知道如何把工具造好嗎?

  在場的所有人都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唯有劉宗周的聲音沖進諸人的靈魂深處。

  “知做事須器利,是為知其然也;不知器利之道,是為不知其所以然也。不知其所以然也,則知其然亦不能行也。吾輩士人,知其然,更須知其所以然。”

  現場一下子熱鬧起來,所有人都議論紛紛。更有不少人抓耳撓腮,欣喜無限,均覺學有所得,對于學問有了更深的感悟。

  劉宗周的話,如果在后世人來聽,并不覺得多么了不起。

  因為后世人對于至理名言的認知,是建立在大量的科學知識基礎上的。

  就比如“水往低處流,”后世人人皆知,這是因為地球引力的關系導致的。

  可在這個時代,人們亦知“水往低處流”乃是至理,但水為何往低處流,卻是這個時代人們不曾接觸也解答不了的問題。

  劉宗周只用了一句孔子的名言,就將浮于表面的思想化為了接近實際應用的真才實學,自然效果非凡。

  張采盡量抵抗。

  “器利之道,匠人所為也。我輩士人,當善用匠人為己用,亦能成事也。”

  劉宗周當場駁回。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汝之言,可符實學本意乎?既匠人所為,則匠人可為士人乎?躬行之,則士人與匠人何異乎?”

  張采目瞪口呆,訥訥無言,竟不敢再抒發任何言論。

  他本能地察覺到,劉宗周的話很危險。

  他本是提倡實學之人,結果今日卻說要借鑒匠人的成果。

  坐享其成,那還是實學嗎?

  再者,既然“知其所以然”是匠人所為,那匠人算不算士人?

  儒家提倡學而時習之,那士人知其所以然了,必然也涉及到了器利之領域,士人是不是也是匠人了?

  可如果將士人和匠人混為一談,那士農工商的劃分還是正確的嗎?

  他敢說這個階層劃分是正確的,那么理學立刻就成為無法實踐的虛妄之學,為世人所疑。

  他敢說這個階層劃分是不正確的,那三綱五常也就是錯誤的了?

  而且這個階層劃分,乃大明太祖所推行,不贊成的話,豈不是有造反之嫌?

  張采赫然發現,無論自己怎么說,都危機重重。

  沒奈何,只好閉嘴不言。

  可不說話,在眾人看來,便是默認了劉宗周是對的。

  這一下子,張采徹底失去了對抗的資本,已然在這場論戰中輸的徹徹底底。

  不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灰心喪氣,因為劉宗周的講學已經成為了主角。

  “我輩讀書,不但要知其然,亦要知其所以然。如此方能透徹,則天下萬物無所凝滯。圣人云,當行仁政。然如何行仁政?為何行仁政?或許有人說,當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如何輕徭薄賦?其意義何在?如何實行?具體步驟如何?其中千絲萬縷,牽一發而動全身。若有不查,則仁政亦成壞政也。此乃知其所以然之意。”

  眾人聽的如癡如醉,更有人奮筆疾書,將劉宗周所言記錄了下來。

  “仁”乃儒家思想的核心概念,也是儒家在倫理、政治、社會等諸多方面定義的核心要素。

  什么是仁、如何闡述仁、如何行仁,始終都是儒家思考和鉆研的課題。

  什么是仁這個課題,歷經千年,儒家的認知不可謂不廣泛和精準。

  如何闡述仁,儒家煌煌巨著浩如煙海,也足夠夯實。

  唯獨如何行仁,乃儒家學說最為粗糙的一面。

  就像士人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輕徭薄賦”一樣,說了上千年了,聽的人耳朵都起繭子了。

  這話對不對?

  當然對。

  可該如何輕徭薄賦?

  學過行政的都知道,這背后有著精深的經濟學、社會學、行政學、管理學、人口學、地理學等等諸多學科考量在其中。

  儒家出身的官員,如果在官場里磨礪了之后,或許能知曉具體的實施辦法。

  可糟糕的是,即使是這些實踐過了的官員,也不會把自己實踐的辦法和過程記錄下來。

  縱觀他們的資料記載,也不過匯聚成那簡簡單單的“輕徭薄賦”四個字。

  以至于后來者看到的,依舊是這云山霧罩的終極定義,卻看不到通往終極定義的途徑。

  劉宗周闡述的道理并不高深,不過是希望儒家士人能夠親自去實踐大道至理,然后將其“所以然”的東西告知給更多的人,讓更多的世人對大道至理都有一個明確而深刻的認識。

  從邏輯上來講,任何人來反駁不了劉宗周的觀點。

  但是……

  一旦儒家士人真的這么做了,那么也就意味著他們將會離開故紙堆,而走入到現實世界來,去用現實世界里的情況來反證學問。

  無論這樣的反證結果如何,都意味著儒學從此走上實用之路。

  顯然,儒家思想里有許多是在現實里不能證明的東西,同樣也有許多是可以被證明的東西。

  經過實用的驗證過后,儒學必然會變得更加純正,只有經過了實證的那部分才能具有生命力。

  顯然,不具備生命力的都是什么呢?

  恰恰是維護封建社會統治基礎的天命論、三綱五常、階層劃分等。

  一旦這些東西被現實證明了沒有用處和意義,那么就意味著封建社會統治的思想基礎開始崩塌,必然會帶來世人的思想解放。

  這就是劉宗周的深意。

  運用儒家原本的學說,號召士人知其然、亦要知其所以然,大力推廣實用學。

  張采等人的實學,不過是號召士人按照圣人所要求的那樣做,但他的實用學,則是號召士人們知道為何要這么做。

  這個差別,毫無疑問更進一步,也比張采的實學論更令人信服。

  但士人一旦遵照而行,帶來的必然是儒學的巨變。

  當今之世,能夠體會到劉宗周用心的,除了本陣營的寥寥數人之外,根本就不存在。

  最起碼張采等人只是郁悶于無法反駁劉宗周的觀點,渾沒有想到這位儒學大宗師其實正在挖儒學的墻角。

  即使他們想要繼續抵抗,能做的也只不過是維系理學道統。

  可二者的學問理念,一個是固步自封、陳朽腐爛,另一個則是江河直下、浩浩湯湯,完全不具備可比性。

  世人逐利,在比較之后,如何選擇根本就不存在懸念。

  張采苦心孤詣打造的這場論戰,注定是給劉宗周的實用學說搭建了最好的舞臺。

  今日情景傳播出去,料來不用多久,必定會傳遍天下。

  左夢庚、黃宗羲等人冥思苦想都不知道該如何傳播新思想,卻被劉宗周借力打力、羚羊掛角地做到了。

  從這方面說,大宗師不愧是大宗師。手段之高深,遠不是他們這些小年輕可以比肩的。

  在場諸人,怔怔地看著御風偉岸的劉宗周,均都生起折服之心,同時也給這一場論戰的判定了勝負。

  張采端坐不動,身型不知何時早已萎靡了幾分,佝僂的樣子與這昂揚的春日格格不入。

  他明白,自己的理想……

  破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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