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靜謐良久。
十一月寒風狂，從窗外吹來凍得人整顆心都是冷的。
燭火被吹得搖曳飄忽，亟欲熄滅。
王太妃無力閉了閉眼，眼角隱帶上濕意，“風兒，你就這般恨我，這般看我？我縱有萬般不是，可我疼愛你的心從來不是假的。自你出生我就將你當成寶一樣捧在手心，拼命讓你享受所有最好的，溺愛你到你父親常常訓斥慈母多敗兒……我自己穿棉布裙，給你買錦緞衣，我吃粗茶淡飯，給你做你喜歡的精致點心。你喜歡彈琴，我甚至當了自己的首飾只為給你買一把琴。風兒，我或對不起別人，可我未有對不起你。”
至此，百曉風眼底才閃了一絲波瀾，只是稍縱即逝。
他凝著低眉含淚的王太妃，唇角逸出一聲諷笑，蛇瞳里的光寸寸化冷，“這些話說出來倒是你自己先信了。難道不是你對我越好，父親越愛重你越信任你嗎？否則，他又如何會帶你回到墨家，如何會將家族藏寶密地也告知于你？”
布衣荊釵，粗茶淡飯，那樣的時光確實曾有，不長。
一年后父親帶他們回了家族，之后再未讓他們吃過苦。
父親墨修宜是墨家直系子弟，在族中吃穿用度都是上等的。
彼時母親溺愛他，父親何嘗不愛重她這個妻子？父親對她的好，她卻一句不說。
“你說你有苦衷，所以你做了胡蠻細作，從一開始接近父親就帶著目的。你說你有苦衷，所以那場大火里真正死去的只有父親，而你悄悄遁逃了。你說你有苦衷！好，你回到胡蠻轉身嫁給胡蠻王為妃！我父親在你眼里算什么？”
“彼時你外祖一大家子被人拿捏，我受制于人不得不為——”
“那么你回到胡蠻安定下來后呢，可有想起突然成了孤兒的孩子？你可曾找過我？不說將我帶到身邊教養陪伴，哪怕是讓我知道你還活著！你有嗎？動過這個念頭嗎？我在你眼里又算什么？四十多年后你突然將我找來，對我說你有苦衷？！說你對我始終真心疼愛？！”
“我并非不想把你帶到身邊，可胡蠻仇視漢人，你身上有漢人血統，將你帶來這里只會讓你陷入險地。還不如讓你待在中原，墨家族老重視你的天賦，絕不會薄待你，他日你在墨家必能憑實力占據一席之位，會比在我身邊過得更好。你只看我身上的風光，可你不知我在這里也是如履薄冰，王妃之上還有王后，連王后所出王子公主在我面前都能壓我一頭，我根本無力護住你……”
“既然如此，你現在為何要將我找來？不擔心我陷入險地了？還是這次又有什么苦衷，你又有什么至親被人拿捏在手你不得不為了，以至于讓你肯重新找上我？”
句句遞進的質問，逼得王太妃剛緩和的情緒再度激烈，眼圈變得通紅。
可她無言以對。
百曉風盯著她，眸色沉暗，“事到如今，物是人非，這些我可統統作罷。我最后只問你一句，你告訴我，當年燒毀雁回樓、燒死父親的那把火，是誰放的？”
“……是意外。”王太妃偏頭拭淚，及后站起身，將狐毛兜帽戴上，“風兒，我們母子之間有諸多難解的誤會，待你能心平氣和了我再與你聊吧。夜深了，我先走了，你早些歇息。”
大殿門從外關上，傳來上鎖的聲音。
百曉風淡笑，扭頭看向窗外漆黑夜色，腦子在冷風中極清醒，眼極紅。
火是她放的。
揭開那層他不想揭的面紗后，背后的真相當真這般血淋淋，丑陋得讓人惡心。
從一開始，母親接近父親就是帶了目的的。
因為父親墨家直系的身份，因為墨家天下聞名的機關術。
父親曾說，母親柔弱，似依樹而生的金絲藤，是需要人呵護保護的，所以他需成為那株強壯蓬勃的大樹，方能好好照顧他們母子。
那時候父親不知，后來會那般死去。
一家三口回到墨家的第二年，墨家收藏秘寶的秘地失竊，丟失數卷機關要典及手抄孤本。
族老著人調查，最后懷疑到母親這個外來人身上，母親喊屈。
沒多久他們居住的雁回樓突然失火，父親母親雙雙死于大火中，而他因為在外玩耍僥幸活命。
后族中流言紛紛，俱指母親是賊，乃畏罪自盡。
他從父母疼愛一夕間變成被人指指點點的孤兒，幸因資質出眾，得族老們重視培養，即便失去雙親也沒有被家族冷落。但是他心里始終不相信母親有罪，也不信那場大火是意外，暗里一心想要調查真相還父母清白，揪出殺害父母的兇手。
結果越是調查疑點越多，多到最后他不敢再往下深挖，那是他百曉風生平少有的膽怯。
怕挖出來的真相丑陋不堪。
怕記憶里的慈母面目全非。
后他自感愧對家族，在新一屆門主的角逐中自動退出，任憑長老們失望發怒也不回頭，就此成為墨家、成為千機門逃兵。
窗外夜色漸濃，黑色如墨團不化。
百曉風揮袖將殿內燭火熄滅，任憑窗戶支著，后躺閉上眼睛。
那時候他害怕了，不想再往下查了，所以到那支海棠銀釵出現之前，他都不知，原來他的母親還活著。
父親口中柔弱得像金絲藤的女子，在胡蠻王都活得好好的，成了王太妃，享了四十多年富貴。
多好笑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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