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過了午時。
她才剛一動,耳邊就響起了悟的聲音:“醒了。”
衡玉眼中殘存的睡意徹底消散,意識回籠。
她輕輕應一聲,往后挪了挪,拉開與了悟的距離,從床上坐起來,一只手撐著床,一只手撫著額頭,思索著現在是什么情況。
了悟坐起來,穿鞋下床,站在地上雙手合十看著她:“你出了一身冷汗,先去沐浴更衣吧。貧僧也回屋換身干凈的僧袍再過來尋你。”
衡玉不由抬眼看他。
他臉上平靜溫和,和平常沒什么區別,以至于她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衡玉便也故作平靜,點頭道:“……好,我先去沐浴。”
-
熱水一直常備著。
衡玉要用熱水,很快有人把熱水提進屋子里。
等浴桶里裝滿熱水,衡玉脫下所有衣物,光著腳踩在地板上,慢慢走進浴桶里,整個人完全沒入水中,借此來讓自己依舊混沌的大腦恢復到最冷靜的狀態。
好一會兒,衡玉才從水里冒出頭。
長發完全濕透,安安分分貼在衡玉的肩膀上。
衡玉喘了兩口氣,目光落在虛空處,開始整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首先,她是在昨天出現異常的。
那時候她只覺得太陽穴鈍鈍地抽疼,很難集中注意力。后來靠著了悟的肩膀才覺得好受一些,直到佩戴上他的佛珠,她才徹底恢復正常。
然后是今天半夜,她一個筑基巔峰修士被凍醒。當時沒覺出不對,現在想想,倒是覺得這件事有幾分古怪。
再就是今天清晨,她的意識始終模糊,怎么也沒辦法從夢魘中睜開眼睛。直到了悟到來抱住她,在她耳邊誦讀驅魔經文,她才恢復清醒。
衡玉不自覺回憶起那模糊的記憶,想要從里面拼湊出完整的、在她昏迷時了悟的言行。
但那時她太過痛苦,意識又渙散,記憶支離破碎,隱約只記得自己鼻尖始終繚繞著淡淡的檀香氣息,耳邊一直能聽到輕輕的誦經聲。
那抹氣息和誦經聲混合在一起,就構成了她記憶最濃重的底色。
“……所以,抱著我、與我共枕的時候,他在想些什么?”
衡玉撥弄著浴桶里的水,看著水面上的倒影。
那倒影模模糊糊,唯獨一雙眼睛還算清晰,里面滿是茫然。
了悟剛剛從床上起來時的表情太過平靜,以至于她無法推測出他在這個過程中是否思緒沉浮,是否曾為自己的僭越行為感到愧疚……還是抱著一種‘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平和心態,為她平復身體的異常。
他表現得太過平靜。
于是不平靜的人就成了她。
走神了好一會兒,直到浴桶里的水溫降低,衡玉驟然間驚醒。
簡單沐浴后,她披散著還在滴水的頭發走出浴桶。
慢條斯理系上腰帶,衡玉用靈力烘干頭發。
她撥弄頭發,把它們整齊散落在腦后時,目光落到窗臺那個種著忘憂草種的花盆上。
了悟為她念驅魔經文,而驅魔經文克制邪魔之氣。
如果她沒猜錯,她的異常……很有可能是和邪魔之氣有關。也就是說,她在無聲無息之間被邪魔之氣侵蝕了。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邪魔之氣從何而來?明明前兩天她都是待在自己的屋子里。
除非邪魔之氣是已經存在于她屋子里的某樣物品中。
聯想到這里,衡玉微微瞇起眼睛,走上前,注視著那半埋在土里的忘憂草種,神情驚疑不定。
這兩天里,她密切接觸過的,除了陣法古籍就是忘憂草種。
而恰巧,忘憂草種是從宗門送過來的。那個曾經害得原身走火入魔的邪魔也在宗門里。
“師父。”衡玉直接捏碎游云給的傳音玉佩,“你現在方便嗎,方便的話開啟空間通道接引我去見你。”
對面沒有回話,但幾秒鐘后,一個黑黝黝的空間通道突兀出現在衡玉的屋子里。
衡玉用靈力將整個花盆包裹住,確定自己不會直接觸碰到花盆后,她拖著花盆走進空間通道,直接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就出現在游云的洞府里。
游云最近一直在學習探測邪魔的功法,偶爾被拉去和其他元嬰修士坐而論道,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過衡玉。
瞧見她拖著個花盆、臉色難看出現在他面前,游云微微揚眉,詫異道:“這是怎么了?”
衡玉直白道:“師父,我好像被邪魔之氣侵蝕了。”
游云臉色微變,來到衡玉身邊:“那佛子跟你說的?”
衡玉:“他沒說,我自己猜的。”
游云蹙起眉,手指直接扣住衡玉手腕。
但他的靈力在衡玉體內轉了兩個循環,還是沒探查出任何異常。
游云無奈放下手:“為師去把圓新和尚找來,你自己聯系那佛子讓他趕過來。被邪魔之氣侵蝕可不是小事。”
但還沒等游云做出什么舉動,他就被衡玉扯回椅子上。
衡玉隨手將花盆扔到桌子,空出來的兩只手全部壓在游云的肩膀,不讓他動彈:“師父別急,我暫時還不能找了悟。”
“為何?”游云詫異,“他哪里惹到你了?”
這前段時間不是還好得很嗎?
不過想想也是,小年輕嘛,總是容易因為一些小事就鉆牛角尖。
像他這種在感情一事上閱盡千帆的人還是少數。
衡玉不知道游云在想些什么,不然她絕對要翻個白眼,唾棄他在這種時候還想這種事情。
“我很可能是因為忘憂草種才沾染上邪魔之氣的。”
單純的邪魔之氣,找了悟當然沒什么問題。
涉及到忘憂草種,她就不免有些心虛。
游云意識到她話中的真正含義,臉色徹底冷冽:“忘憂草種?好啊,為師還沒回去清算某些人,某些人倒是先按捺不住要再次對你出手了!”他咬了咬牙,只覺得對方過于猖狂了。
但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深吸口氣壓下那兇漲的怒意,游云說:“為師去聯系圓新。”
游云直接給圓新傳訊,請他過來自己的住處一敘。
對方趕過來還要一定時間,游云示意衡玉坐到他身邊,原本是想打聽情況,但想了想,現在說了,等會兒圓新過來她還要再說一遍,倒不如趁現在調息片刻,到時候一起說。
于是開口時,游云的話就變了:“先喝些安神茶吧。”
他袖子一拂,墻角香爐里的香料自動燃起,飄出淡淡的安神清香。
衡玉朝游云笑了下,正要開口說些什么,游云眉梢突然一挑:“那佛子給你傳訊了。”
手一招,那被阻擋在結界外的傳訊符就來到衡玉面前,靜靜在半空中漂浮,等待著衡玉翻閱查看。
傳訊符里,了悟問她現在在哪。
衡玉用神識在一張空白傳訊符上寫字:【我在師父這里,不必擔心,你先回屋休息,等這邊事情一結束我就去尋你】
寫完字后,靈力注入其中,傳訊符就化作一陣流光消失在屋內。
-
圓新到得很快。
傳訊符剛發出去不久,他就來到游云的院子外。
兩人同為元嬰修士,游云又是有事相求,自然不端著架子,起身親自出去迎圓新進來。
“阿彌陀佛,游道友今日說有要事相詢,不知道是有何事?”圓新頭上布滿戒疤,氣質顯得有些兇悍。
游云示意衡玉說話。
衡玉起身行了一禮,這才道:“回圓新前輩話,是晚輩疑似被邪魔之氣侵蝕。”
圓新訝然:“你——”
他的記憶力不錯,自然認得衡玉。
“了悟沒發現嗎?”
衡玉的手垂在身側,不自覺收攏些許,面上平靜道:“他之前也沒發現,直到今早邪魔之氣在我體內爆發才被發現。”
圓新眼里劃過了然,目光里帶著審視。
身為無定宗長老,他顯然很清楚邪魔之氣爆發意味著什么。
“你且坐下。”圓新示意她坐下,開始催動功法檢查她的身體。
衡玉在他對面靜坐,耐心等著結果出來。
一刻鐘,兩刻鐘……
半個時辰過去后,圓新眉心微蹙。但他沒說什么,只是繼續查看。
大半個時辰過去后,圓新面色一點點凝重下來。
坐在旁邊等待的游云都要被他這神態變化急死了。
一個時辰過去后,圓新抬眼,撥弄著念珠沉吟。
“圓新道友,我徒弟情況如何?”游云問。
“衡玉小友心智堅定,她的神魂并沒有被邪魔之氣侵蝕。但邪魔之氣侵蝕了她的身體。”圓新說,“那抹邪魔之氣非常純正,但只有一小縷,只要不爆發出來,很難被察覺到。”
“貧僧推測,應該是有什么東西成了引子,小友時常接觸那樣東西,深埋在你體內的那抹邪魔之氣就被引了出來。”
引子毫無疑問就是忘憂草種了。
至于那侵蝕了她身體的一縷邪魔之氣。衡玉猜測,是在她穿過來之前就已經存在的。
圓新瞥了游云一眼,斟酌片刻,還是說道:“你們宗門的詛咒之力和邪魔之氣一脈相承,相互疊加之下,邪魔之氣爆發時小友的痛苦會直接增加數十倍。”
詛咒之力……
這個說法衡玉還是第一次聽說,她下意識扭頭看向他師父——她直覺,這所謂的詛咒之力,涉及到宗門最核心的秘密。
游云注意到衡玉的打量,沒忍住吐槽道:“你的關注點不應該是后面那句嗎?”
衡玉無辜笑笑。
想到她清晨剛經歷過一場痛苦,再看她臉上那無辜的笑容,游云心下一嘆,指著桌面上那個花盆:“花盆里的東西應該就是所謂的引子了,你看看這東西還能用嗎,不能用我正好趁機銷毀了。”
圓新早就注意到那個花盆,只是一直沒細看。現在聽到游云的話,目光偏移,專注落在上面。
忘憂草種有小半截露在土上,圓新瞧了好一會兒,覺得有些眼熟。
他在記憶里不斷搜尋,臉上終于浮現出絲絲驚訝之色:“忘憂草種?”
游云呵呵一笑,聽在旁人耳里頗有幾分陰陽怪氣。他也不說話,只是端起茶水喝了兩口。再放下茶杯時,那茶杯杯壁上的手指印清晰可見。
圓新沒搭理游云,只是忍不住看向衡玉。
盯的時間長了一些,圓新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重新把目光移回花盆上。
許久,他說:“草種沒有任何問題了,上面的引子應該是一次性的。但小友體內的邪魔之氣已經被引出來,就算沒了引子,在邪魔之氣沒被凈化掉之前,也會一直爆發。”
衡玉驚訝:“前輩的意思是……我體內的邪魔之氣很難凈化?”
“它已經與你的身體密不可分,驅除邪魔之氣不僅艱難,而且會讓你很痛苦……說實話,如果是尋常人遇到小友這種情況,早已是必死的局面,只是不知小友為何今日才爆發出來。”
一聽這話,衡玉苦笑。
可不是必死的局面嗎,原身早就魂飛魄散了。
“我知曉了,還請前輩出手相助。”衡玉恭敬說。
圓新搖頭:“今日了悟已經幫你驅逐過了。想要再驅逐,只能等下次邪魔之氣爆發開。”
頓了頓,圓新唇角動了動,似乎是在斟酌要不要說完后續的話。
片刻,他長嘆一聲,雙手合十道:“修習大慈大悲道的佛修,對邪魔之氣的克制作用才是最強的,小友倒是不必舍近求遠。”
衡玉抬眼,打量著這位氣質有些兇悍的佛修前輩。
圓新眼睛色澤很淺,更偏向于灰褐色,他的眸光溫和而包容,好像早已明了今早在她和了悟身上所發生的一切,但還是給出了最誠懇的建議。
修習殺戮道的佛修,依舊是佛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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