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來到一間屋子,這里空無一人,像書房多過牢房。

    桌上攤開幾頁信箋,以及兩本夾著書簽,明顯剛看到一半的書。

    “你想讓我看什么?”威廉問。

    “在您面前有三份文件,伯爵大人。”院長說:“這就是罪犯勞伯·羅伯茨的下落。”

    威廉看了懷恩一眼,后者依舊恭敬,表情恬淡,看不出異樣。

    桌上的文件一共三份,只掃了一眼,威廉就挑起了眉毛。

    第一份是羅伯茨家族提交的跨境審判申請,由洛加當地執政官簽發(注1)。

    第二份是洛加最高法院在審判勞伯·羅伯茨時的庭審記錄,從開庭到最后宣判一字不差地記錄了下來。

    第三份,則是洛加大法官給出的判決書。

    「證據不足,無罪釋放。」

    威廉的眉毛糾結在一起,他逐字逐句讀過三份文件,仿佛要從中找出問題所在……

    可實際上,這沒有問題。

    一切都合情合理,合乎“約束生者”的道理,也就是法理。

    一切也都源于第一份文件。

    因為二十年前,某個敏感事件之后簽署的《洛加特殊條例》,凡洛加人在外地犯罪,都能提出“回本地受審”的申請,申請交由當地領主定奪。

    問題也就出在這里,第一份申請是提交給格拉摩根伯爵的……

    但不是給威廉,而是上一任格拉摩根伯爵。

    然而,那時他在圣錫蘭……

    所以這份申請就暫時擱置在院長懷恩·加西亞手里。

    彼時懷恩面臨兩個選擇,他可以將申請送到選民大廳,讓代理執政官通過或駁回,他也可以將信送到第十一區的法師塔,由幻寂議會通過魔法手段遞交到圣錫蘭。

    前者,執政官一定會讓勞伯死,而后者,議會也一定會為勞伯爭取回洛加的機會。

    但懷恩什么也沒做,他誰也不想得罪,干脆冷處理——先晾著。

    這一晾就晾了一個月,一個月后,伯爵死在了圣錫蘭,這份申請也終于到了選民大廳。

    但是,彼時的選民大廳因為加德夫城換了主人已經開始劇烈的人事變動,上一任伯爵的班底準備撤離,威廉的班底正在赴任路上,這就導致申請再次被冷落了整整一個處理周期(兩周)。

    然而《洛加特殊條例》中明文規定,為了防止行政人員怠惰瀆職,來自洛加的申請一旦遭到惡意對待(冷處理)就會被默認通過,于是,勞伯就順利回到了洛加。

    再然后,就是這段滑稽的審判過程——原告席空缺,被告可以盡其所能歪曲事實,最后被判無罪,當庭釋放。

    日期是六天前,上面有法師塔的印章,也就是審判結束當天就通過魔法手段將結果送到了修道院……

    但是沒有人通報威廉。

    因為懷恩沒有這個義務。

    既沒有義務,也就沒有必要……幾乎每個經手這件事的人都是這樣想的。

    威廉看完,深深看了眼院長。

    “懷恩先生,聽我一句勸。有時候,中立恰恰是最愚蠢的選擇。”

    “我今年八十七歲,大人。”院長露出慈祥的笑容:“我一共與四位格拉摩根伯爵打過交道,當然,在這之前也與您的父親打過交道。”

    威廉冷冷哼了聲,拂袖離去。

    目送他走遠,站在原地的懷恩不屑地笑了聲。

    “也許,很快就會有第五任了。”

    ……

    回到伯爵府,威廉大發雷霆,一連砸壞好幾尊雕塑后才坐下來給楚門寫信。

    然而剛抬起筆,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筆尖遲遲不肯落下。

    “管家!”他大喊道。

    “大人,什么事?”

    “我需要知道上一任伯爵在晚宴上被挑釁,然后死于決斗的全過程,以及與他決斗的人的全部資料,需要多久?”

    管家略微沉吟片刻,“晚飯前送到您手中。”

    “去吧。”

    “是。”

    管家的效率比威廉想象中還要快,太陽還未下山,一沓厚厚的資料就送了過來。

    事情發生在霧季第三個月的2號,小公主薇恩菈·德拉瑟爾公主的訂婚晚宴上,伯爵碰翻了一杯茶,弄臟艾奎茵·德拉瑟爾女士的衣裙,后者于是憤怒地指責他為‘野蠻人’,伯爵因此提出決斗,最終死于法羅人伊希克之手。

    也就是說,并非他被挑釁……而是他主動挑釁別人?

    這聽起來既荒謬又滑稽,一個錫安貴族竟然向一個女人發起決斗?

    然而威廉卻因為這些內容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里面很有問題!

    這位艾奎茵·德拉瑟爾女士不是錫安人,而是土生土長的泰沃爾人,還是王室成員。不僅如此,她還是約瑟夫國王已故妻子的妹妹,也正是因為這層關系,她才專程從林中之城趕來為小公主薇恩菈送上祝福……

    而伯爵之所以會如此魯莽的發起決斗,正是因為這簡單的“野蠻人”三個字。

    這是泰沃爾人對錫安人的蔑稱!

    從九百多年前黃金血脈如喪家之犬一般逃竄開始,他們就用“野蠻人”來指代錫安人,錫安皇室成員也一度被稱為“野人王”,雙方的仇恨并未隨著時間化解,反而愈演愈烈,情況直到二十年前才發生好轉。

    兩國邦交就像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巴掌由理查陛下和鄧加爾來打,那么甜棗自然由約瑟夫來給。因為他的妻子是血脈正統的泰沃爾人,所以自從他加冕為王后,兩國的關系也破冰好轉,并于去年開始正常的貿易往來。

    但是,這不代表所有錫安人都能容忍如此蔑稱,甚至,在那種情況下伯爵必須站出來嚴正抗議,否則就會成為他一生的污點,永遠也洗刷不掉!

    可是,事情真的沒有挽回的余地,一定要鬧出人命嗎?

    當然不至于。

    貴族索要的無非是個面子,如果艾奎茵·德拉瑟爾女士識相,她應該立即賠禮道歉,伯爵也不至于就此發起決斗,然后被一個追隨者扔了手套……

    可結果是艾奎茵沒有這么做,她甚至變著法兒刺激周圍的錫安人,差點引起一場騷亂!

    這看似胡鬧的舉動,實則是把伯爵架在火上烤!如果他不借題發揮,就會成為真正的恥辱!

    那么問題來了,艾奎茵不怕么?

    是什么給了她這種勇氣?

    泰沃爾人敏感的自尊心?

    約瑟夫國王的寬容政策?

    或許都有。

    但隨著威廉翻開伊希克的資料,他找到了第三個原因。

    幻寂議會!

    這名法羅人出生時元素親和檢測高達47,雖然不能成為法師,但代表他足夠成為前途不可限量的武士,因而得到了幻寂議會的青睞(法師們需要招攬優秀的武士來突顯自身身份以及做保鏢),隨后他得到一個財團的鼎力協助,得以進入法羅武士協會深造。后來,伊希克為艾奎茵·德拉瑟爾女士的魅力所傾倒,成為她的追隨者。

    而這家財團,背后正是羅伯茨家族……

    看到這里,威廉不禁萌生了一個讓他自己都目瞪口呆的解釋:

    為了讓勞伯脫身,羅伯茨家族借幻寂議會的勢殺死了一名伯爵?

    荒唐的想法讓威廉不禁站了起來,他一時間無法呼吸,在露臺來回走了幾步才逐漸好轉。

    半晌,威廉濃重的臉色都沒有變化。

    “泰沃爾人……

    “羅伯茨人……

    “法師……以及楚門。”

    他自言自語道。

    突然,他覺得手中這根鵝毛筆無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