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伏睜開雙眼，就看見了滿天星辰。
身體傳來的劇痛快速清晰時，記憶也在同時快速清晰起來，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幕畫面——兩匹載著他父母和妹妹的馬，全都倒在了地上，還有……
“啊！”
吼出聲的同時，屠伏掙扎起身，卻又被劇痛給拽回了地面上。
“阿彌陀佛，小施主，深呼吸。”
慈祥渾厚的聲音響起時，屠伏的視線中出現了一顆小‘太陽’，有溫暖的力量如同冬日的陽光一樣灑在身體之上，讓他感受到的劇痛漸消，且情緒趨向冷靜。
他終于看清楚了，那不是太陽，是一個腦袋，在火光和星光的映照下，明亮猶如小太陽的腦袋。
“小施主，繼續深呼吸，請務必要冷靜一些，不然的話，貧僧就要把你打昏過去了，省得你意識崩潰，陷入瘋狂。”
也不知是那持續不斷的溫暖力量發揮了作用，還是從小習武鍛煉的身體和精神意志發揮了作用，亦或是在醫館里見多了病殘生死。
不斷深呼吸的屠伏冷靜了下來，并沒有再次嘗試起身，而是躺在那感受著自身能夠感受到的一切，腦袋開始轉動，看著他能夠看到的一切。
他看到了坐在他身旁的和尚，看到了和尚身旁連鞘插在地面上的長刀，那是他的刀。他看到了長刀邊上的火堆，看到了跪坐在火堆邊上的一個人，看其裝扮……異族人！馬匪！
是那個攜弓帶箭，對他說‘老子全都要’的異族馬匪！
屠伏再怒，掙扎起身。
“小施主，冷靜。”
和尚的聲音威嚴了起來，猶如洪鐘大呂，讓屠伏一時之間有些失神，但又如何能夠冷靜呢？不顧疼痛想要強行起身，還伸手想要拿回自己的長刀，那是他爹送給他的禮物。
屠伏想要做什么，和尚、異族馬匪都能夠看出來。
異族馬匪有些慌，他肯定是不怕這被他一掌劈飛的小子，但萬一和尚幫忙呢？
和尚嘆了一口氣，伸手屈指隔空一彈，剛剛醒來的屠伏就動彈不得了。
“小施主，你是真想被貧僧打暈過去嗎？”
躺在地上的屠伏，胸膛快速起伏不斷，他還能呼吸，意識更加清醒。聽著和尚的話，雙眼赤紅的他逐漸冷靜了下來，因為除了冷靜下來，他現在什么都做不了。
“呵呵！”
有嗤笑聲響起，讓和尚的眉頭微皺，嗤笑的異族馬匪就老實的閉上了嘴，眼神卻多有不服。
“你，繼續挖。”
“大和尚。”異族馬匪說起中洲話來卻字正腔圓：“這小子只是受我三成功力的一招劈空掌而已，死不了，所以我已經挖好的五個坑，夠了，真的夠了。”
屠伏死不了，和尚肯定不可能突然暴斃，只有五具尸體卻要挖六個坑，剩下那個坑是給誰的？異族馬匪當然不愿意自己挖坑埋自己。
“阿彌陀佛。”和尚口宣佛號，而后道：“還有兩匹馬。”
“馬？”異族馬匪怒道：“兩匹駑馬而已，大和尚你不要欺人太甚。”
“眾生平等，萬物有靈，馬亦有靈。”
“呵呵，既然是眾生平等，那馬吃草怎么說？要不我給這兩匹馬吃的草也都挖個坑埋了？你要是能把那些被吃掉的草，用你的佛法給變出來，我也不是不能把它們給埋了。”
“馬吃草，符合天道。”
“你一個和尚，又不是道士，說什么天道。”
“天，即世界，道，即道理。道士說得，和尚自然說得。”
“天道不過是弱肉強食罷了，馬吃草符合天道，我殺人也符合天道，你不管馬吃草，憑什么管我殺人？”
“馬無傷草意，你有殺人心，貧僧自然管得。”
“那人吃肉呢？不殺牲畜如何能吃？”異族馬匪的嘴很利索：“哦，你們和尚吃素，可你剛說眾生平等，萬物有靈，你吃素不也是有殺生之心。都是生靈，殺生和殺人又有什么分別？”
“貧僧已經辟谷多年，且日日誦經，償因還果。”
異族馬匪愣住了。
不是無話可說，無理可辯，而是這和尚竟然達到了辟谷之境，關鍵是多年！
雖然他被這和尚活捉的時候，毫無還手之力，知道這和尚是一個大高手。但具體有多高，他卻沒法通過并不算交手的交手看出來，武道之爭，有時候高出一線就猶如天塹。
甚至因為手下全都成功脫逃，而認為這和尚不過如此，他還有機會逃脫。
可現在一聽這和尚已經辟谷多年了，就徹底喪失了逃出生天的想法。
再認真回想，如果不是這中了自己一招劈空掌的小子沒有死，被劫掠的隊伍還有人正在逃命，讓這和尚不敢追擊太遠，耽誤了救這小子的時間，也不敢追的太緊，逼的自己手下散開有機會追殺那些正在逃命的人。
這大和尚，真的沒法把自己這些人全都抓住嗎？
那可是辟谷之境啊，而且……
“大師。”異族馬匪的眼神和語氣都恭順了起來：“您是，大佛寺的高僧？”
“貧僧確實是大佛寺的和尚，但并不是什么高僧。”
和尚古井無波的應聲之后，異族馬匪瞬間起身，卻是又去挖坑了，給兩匹馬挖坑。
雖然挖坑的時候，跟和尚有一些距離，異族馬匪卻沒有半點逃脫的心思，反而是在挖坑的時候留下暗記，讓手下不要過來營救，也不要跟隨，趕緊離開。
倒不是心疼手下的性命，三十七個手下里，他在意性命的其實只有三人而已，其他人完全可以用來送死換一個自己逃出生天的機會。而且，全天下都知道，大佛寺的和尚只殺魔門中人，他們雖然是馬匪卻和魔門無關，大佛寺的和尚自然不會殺他們。
但有些時候，活著卻比死了更難受，比如，被抓到了大佛寺。
真用手下們被抓來換自己逃生，也沒什么要緊的，唯一的問題在于——打不過。
作為聽眾的屠伏，此時是徹底的冷靜了下來。大佛寺之名他也聽過，是江湖傳聞中的中洲十大宗門之一，大佛寺不殺生的宗旨他同樣聽說過，所以知道這救了自己一命的和尚，肯定不會坐視自己殺了異族馬匪報仇。
報仇無望？
屠伏突然想到了變故發生之前，他爹跟他說的那些話，關于天道樓的警世之言和太子被廢之間的關聯。
天道樓和大佛寺都是十大宗門之一，而天道樓竟然能讓那昏庸的皇帝直接廢了太子，大佛寺的實力自然就無需多說了。畢竟，再昏庸的皇帝，那也是皇帝。
報仇無望！
但如何甘心？
屠伏回憶著在臨西鎮上聽過的那些傳聞。作為最邊州青州的最邊鎮，臨西鎮緊鄰邊關，邊關之外就是異族之地，自然不乏前往異族之地通商貿易的膽大包天之人。
而這些人，多有江湖中人，既然是江湖中人，那肯定少不了一些爭斗，爭斗就會受傷，受傷就需要來醫館，屠伏家就是在臨西鎮開醫館的，而且醫術口碑都在中上，自然聽過很多江湖傳聞。
大佛寺喜歡勸人向善，宣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以在活捉了盜匪賊寇之后，并不會送往官府，而是會帶回大佛寺。
據說，是要給盜匪一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行善彌補過去罪惡的機會。
所以，這殺了自己一家四口，還殺了那位鏢師的異族馬匪，還能活下去？還能重新做人？
“大師。”
屠伏嘗試了一下，發現自己能開口說話。
“小施主，你，冷靜了嗎？”和尚聽著屠伏嘶啞的聲音，余光瞥著不遠處放著的五具尸體，表情無悲無喜。
“冷靜了。”
“那就好。”和尚問道：“貧僧能解開你的穴道嗎？”
“不急。”
恩？
和尚有些意外，但想著自己親眼所見的結局，逆推出來的事發經過，以及異族馬匪的口供佐證，他又不意外了，眼神中閃過一絲欣賞。
“好。”和尚輕聲問道：“你是有話想跟貧僧說吧？但說無妨。”
“大師，我叫屠伏，屠是浮屠佛塔的屠，伏是伏虎羅漢的伏，說起來，我這名字還與我佛有緣。我母親信佛的，說是原本要給我取名浮屠塔的浮，但有人說浮屠還有一層意思指的是佛陀，用這名字是對佛陀不敬，所以就用了伏虎羅漢的伏字。”
聽著刻意拉關系的話，和尚心知屠伏的心意，但還是點頭說道：“確實有緣。”
“大師，我可以不用這樣半文不白的說話嗎？”屠伏的語速恢復正常，躺在問著，試探著。
“當然可以。”
和尚的態度，讓屠伏認真了起來，他輕聲問道：“大師，放下屠刀，真的能成佛嗎？”
唉！
和尚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他就知道這少年有此一問，且不止于此。
“自然是能的。”
“那他現在是不是放下了屠刀？”
“是。”
“那他是不是已經成佛了？”
“并非如此，他只是走上了成佛的道路。”
“那他成佛之后，能不能復活我的家人，還有那位鏢師？”
“不能，佛，并非無所不能。”
能夠聽見這對話聲的異族馬匪，又想因為屠伏天真的辯駁而嗤笑出聲，卻又想起自己未來的悲慘，于是繼續埋頭挖坑。
屠伏似乎并不意外和尚的回答，繼續輕聲問道：“佛，既然不是無所不能，那佛說的話，是不是就有可能是錯的呢？比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并非如此，佛者，覺也。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著，而不能證得本有之如來智慧德相。”
和尚說完之后，又覺得屠伏或許聽不懂，于是用白話解釋了起來。
“佛，說的是圓滿覺悟之人。人人都是佛，但因為妄想和執著而被遮掩了佛心。修佛，修的是放下妄想和執著，求的是看透宇宙萬物三界諸相，以大智慧，大福德，脫離輪回。
屠刀就是妄想和執著，放下屠刀就是智慧，日后行善就是福德，所以我佛門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說。”
屠伏沉默了片刻，再次開口問道。
“那如來佛祖，是無所不能的嗎？”
“是。”
和尚知道屠伏接下來要說什么，苦口婆心的勸說道：“屠伏施主，你若是想要讓貧僧幫你求佛祖復活你的家人，貧僧真的是有心無力。但你可以拜入我大佛寺，修行佛法，若有成佛之日，自有見佛祖之時。”
屠伏再次沉默。
異族馬匪不愿意了，他去大佛寺肯定是要當苦力的，這被自己殺了父母和兩個妹妹的小子，要是拜入了大佛寺當和尚，還能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想著大佛寺不殺生的傳聞，異族馬匪鼓起勇氣喊道：“小子，別聽這和……這位大師的，你要是修行佛法了，就要放下妄想和執著，可復活你的家人，也是妄想和執著啊。還有報仇，報仇也是妄想和執著啊！”
和尚并沒有因此而發怒，且沒有阻止異族馬匪的意思，只是盤坐在那里靜靜的看著屠伏。
異族馬匪還在喊著：“而且大佛寺建寺六百余年，一直號稱有僧眾十萬，但這六百多年間，卻只有三人成佛，還都是兩百年前的事了。你小子真以為成佛那么容易啊。
不止是成佛，大佛寺雖然有僧眾十萬有余，但十之八九不會武功，只讀經書，每天都要挑水種地……”
屠伏突然笑了起來，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些滲人，他的身體雖然不能動，但說話和做表情卻沒什么妨礙。
他看著和尚的雙眼，認真的說道：“大師，我愿意拜入大佛寺，愿意修佛。”
和尚卻又嘆了一口氣，他看出來屠伏眼神中的不甘。
果然，屠伏又說道：“但我要修的佛，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佛。不拿起屠刀，如何放下屠刀？大師，把我的刀，還給我吧，我只拿一次，只砍一刀。”
和尚不給。
屠伏怒吼。
“和尚！你要阻我成佛？”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