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面經理在退出包廂時，再一次向中年人合什致意。
菜，開始布上，上海油爆蝦、蝦籽大烏參、炒青魚禿肺、紅燒白吉魚，一道接一道。
事實上，李姍的苦練并沒有浪費，就第一道上海油爆蝦，就讓中年人很滿意。
“想不到，食在廣州，是有道理的……能在廣州，吃到家鄉的味道啊。”中年人笑了起來，向程子軒說道，“本幫菜，就得是上海人開的餐館啊，有那意思！”他招呼著大伙，“大伙試試，感覺，不比靜安寺那邊的本幫菜館子差啊！”
程子軒當然知道，這不是上海人開的餐館。
但他并不會去提示這一點，不是因為他對于陳曉軒這個過去的朋友有什么情義，然后對于這家由陳曉軒妹妹打理的餐館，愛屋及烏。而是他不會去打金主的臉，今天飯局的主角，說了這是上海人開的餐館，那它就必須是上海開的餐館。
“今天是沾了您的福氣，要不然的話，都不知道在廣州，還能找到這么一家正宗的上海菜！”程子軒舉起杯來，敬了那頭發花白的中年人一杯酒。
坐在上菜位邊上的劉英浩，很為那道油爆蝦而傾倒，連續夾了好幾筷子。
李姍的練習，對于其他人來說，就是口感上愉悅，而來來回回，大抵就是一個“好”字。
只有對于劉英浩這樣專注美食的人，才會敏銳地體驗到，恰到火候的殼脆肉嫩，保留了河蝦鮮味之余，麻油的點綴和微甜的回甘等等。
不過他沒有開口。
因為劉英浩知道，沒有人對此感興趣。
不止是程子軒，所有人，都在跟隨著飯局里的主角，那位中年人的話語，對這一桌菜進行褒揚，劉英浩冷眼看著，他感覺桌上的人們，除了他和那位頭發花白的中年人之外，是否其他人真的吃過本幫菜？
對于行家，真的一開口，對于菜肴的評論，是否真的對于某個菜系有所了解？會很清楚的體現出來。但劉英浩也仍沒有說什么，正如程子軒所謂托那位中年人的福，才發掘到這家在廣州的上海菜館一樣，明明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可是在成年人的世界里，這已是習以為常的游戲規則。
劉英浩借故接電話，出了包廂。
他走到前臺，想跟上次一樣，要一個包廂。
但現在正是飯點，早就客滿，實在沒法子給他開一個包廂。
“您要不介意，可以到我們老板那邊，喝杯茶？”廳面經理這么招呼他，因為明顯看出來，他的那種落寞和離群。而別說高端路線的私廚，就是大排檔，也不能任由一個看著郁郁寡歡的客人，四處游蕩，不然的話，真的整個大排檔，感覺氛圍都下跌。
何況于，這還是一個做高端圈子的私廚。
劉英浩猶豫了不到一秒，馬上就點頭，跟著廳面經理去到陳曉欣的經理室。
剛好水開了，陳曉欣正在泡一壺單樅白葉，看見劉英浩和廳面經理過來，就招呼他們坐下：“劉先生，看起來，比較有檔次的飯局，您就成了標志的符號。”
就如同這個幾萬塊的飯局，加上房間里開的兩瓶李察，算下來，怕是怎么也得十萬了。
帶上一位美食家，或者說美食UP主，以顯示這個飯局的品味和格調，大約就是這些飯局的攢局者，邀請劉英浩的初心。
陳曉欣這么說，讓劉英浩皺起了眉頭，似乎他感覺到了某種冒犯。
茶水入口，單樅特有的甘甜讓劉英浩長嘆了一聲，整個人都有放松下來的感覺。
“我先過去忙了。”廳面經理喝了一杯茶，跟陳曉欣交代了一句，便匆匆而去。
劉英浩皺著眉頭，又喝了一口茶，搖了搖頭：“你們辜負了這么好的茶葉。”
“我沖泡的方式不對嗎？劉先生，要不，換你來？”陳曉欣倒是并沒有因為他的話而生氣，她向來也不覺得自己是完美無缺，不能被批評。
但劉英浩并不是這個意思，他放下喝空的茶杯，指了指公道杯里的茶湯：“這得三千塊一斤往上吧？就那喝法？”他指的是剛才廳面經理喝茶時的匆忙，“牛飲！有個比方，牛嚼牡丹！”
說著他突然就激動起來，手舞足蹈：“其實那一桌菜也是的，那包廂里的人，就不配！”
他屈指敲著茶幾，對陳曉欣抱怨：“不單是吃飯的人，不配那一桌菜，你們，你們都辜負了廚師！你以為我沒有發現，剛才那廳面經理，在包廂里說的上海話嗎？餐館不是這么開的！”
接著他開始點評那一桌菜，可以看出來，他是用心嘗了每一道菜，無論是蝦籽大烏參、炒青魚禿肺，好在哪里，廚師的功夫驚艷在何處，劉英浩都在聊到點上。他覺得，如果陳曉欣對廚師有絕對的信心，就不必安排廳面經理，用上海話，去讓飯局的主角，那位中年人，產生一種因為鄉音而認同的先入為主。
陳曉欣微笑著泡茶，靜靜地聽他述說，并不為他的情緒波動而緊張，也不為他的手舞足蹈而驚訝。直到劉英浩自己停下來，陳曉欣對他說：“劉先生，喝茶。”
劉英浩很驚訝地望著她，他做好了準備，陳曉欣如果反駁他，他將從哪個角度來進行抨擊等等，但沒有想的是，陳曉欣似乎壓根就不打算分辯。
“劉先生，謝謝。”陳曉欣對他點了點頭。
看著一臉茫然的劉英浩，無精打采離開經理室，陳曉欣也笑著搖了搖頭。
劉英浩所不滿的，陳曉欣完全理解，大約就是對于李姍廚藝的仰慕和認同。
本質上，仍是一種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思路。
但廚藝，本身就是一個要求色香味皆全的東西。
按著劉英浩這么說，是不是色、香，都可以忽略，只要求入口味道就可以呢？
明顯不是這樣的，特別當看到外國某些香腸里面，那種小顆粒狀的肉餡，讓人感覺到排泄物的聯想。
那么，色香味，都重要，為什么用餐氛圍就不重要？為什么上海菜的飯局里，不能有一兩句上海話來讓用餐者，更有沉浸式的體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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