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對段灼的態度是從什么時候變的呢？顧清記得是那次高熱之后。
他做了一個很長很真的夢。
在他的夢里，一切都和他高熱前一樣，顧家被人陷害獲罪，風光不再，盛京于他而言不再是故土，而是牢籠。但偏偏段灼不放過她，她強行求旨同他成親，于他而言倒像是自己“嫁”給了段灼一樣。忽視、欺辱…他和段灼的關系越來越差，再無半點幼時情分。
仇恨的種子在他的心里生了根，最終在他到達三危關，找到了兄長已經開始腐壞的尸體時發了芽，靠著一腔恨意的鮮血長成參天大樹。
醫仙之女穆無憂誤以為自己對她有救命之恩，他也不戳破，盡情享受著醫仙能夠帶給他的許多便利。穆無憂是一個很有天賦的女子，她是天生的醫者，有了她的幫助，顧清更是如虎添翼，不消多時便從北方一路南下，重回京城。
彼時京城將破，他看到段灼一襲紅色盛裝立于城墻之上，狂風呼嘯，她的衣裙隨風飄舞，紅裙之上的金絲鳳凰栩栩如生。他們隔空對望，卻緘默無言，他知道段灼不可能會順從于他，段灼也明了他不可能放過段氏王朝。
但他從沒想過段灼會從城墻之上縱身一躍。他永遠都記得那個畫面，她像是一只火紅的鳳凰，義無反顧地跳入自己命運的旋渦中，那是他前半生很長一段時間的夢魘，也是他后半生唯一寄托的思念。
段灼死得很干脆。他本應該覺得快慰的，但見到她的血將那身衣袍染得更紅，他卻突然沒了興致，只覺得迷惘。但段灼的死不能改變任何事情，顧清的鐵騎毫不留情地踏入京城，可笑這群皇室中人，竟是連半天都撐不下去。
后來的事就理所當然了。他入主京城，以殺止殺，用暴力坐穩了皇位，京中無人敢再多言，也無人敢再提“段”字。
再后來，他的妹妹顧靈漫提著劍殺入養心殿，聲嘶力竭地把段灼為他、為顧家做的一切一一闡明。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該有多好啊…
顧家和他的關系隨著顧靈漫的離開就徹底斷了。他們舉家搬至幽云城，離他遠遠的，死生不復相見。他明明贏了，但他還是沒有家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鬼迷了心竅，每次聽見醫仙喚“無憂”，他總覺得段灼其實沒死，他的無憂就在身側，所以他立穆無憂為后，卻只字不提她的姓氏。他甚至自欺欺人地想到，后世只知他的皇后名喚無憂，段無憂與穆無憂，其實也沒什么區別，百年后他們還是要合于一墳的，挺好。
當了皇帝后日子也沒什么太大區別，穆無憂是一個好皇后，將他的后宮打理得井井有條，她甚至自己出錢開辦了一個女學班，教一些貧苦人家的女孩醫術和知識，在民間倒是頗有聲望。
但他對段灼的思念卻在這十年如一日的時光里越來越強烈。
段灼死后的第五年，他的后宮里迎來了第一個妃嬪，她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眉眼有五分像段灼。她會沖自己笑，會沖自己撒嬌，從不曾對自己冷眼相待。顧清以為他的思念能夠得以緩解，卻不想這只是飲鴆止渴。
他很快就厭倦了那女子。
段灼死后的第六年，他的后宮里新納了十余名妃嬪，那是他從全國各地仔細搜羅來的。她們有著段灼的眉眼，段灼的輪廓，段灼的性格，段灼的身姿…她們共同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段灼—屬于他的段灼。
段灼…段灼…段灼…
顧清只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段灼死后的第八年，顧清徹底不進后宮了，只專注于朝政。穆無憂對他的情感早已從震驚不解轉為失望絕望，她不明白為什么人變得這么快。但手握實權的皇后想要查什么事情都很容易，尤其是那件事并為有任何遮掩。
隱瞞就像那片障目的葉，輕易揭開后，真相早已腐敗殆盡。
穆無憂之前對顧清有多愛，得知真相后就有多恨。她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把自己易容成了段灼的模樣。
其實段灼的樣子她從未記得過，她在公主府時想要偷偷照顧顧清，被段灼發現后，打了她二十大板便將她扔了出去。她被曾清影救回之時就已經明白，自己是一個有價值的人。他們因為自己的價值而善待自己，卻只有一個人會在她最落魄的時候幫助她—曾經她以為是顧清，卻不想其實是段灼。
她親手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和顧清都得贖罪。
拼湊出段灼的相貌其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顧清的后宮里這么多女子，他愛這些女子的何處，隨便問問就都能問出來。
一個月后，易容成段灼的穆無憂穿上了她封后時的朝服，頭上戴滿珠翠寶冠，打扮得異常艷麗，高貴又驕傲，一如她第一眼見段灼時那樣。
顧清只覺得這是上天對他的恩賜，他不愿再去深思理由，為何穆無憂會扮作段灼？為何穆無憂會來找他？在看到她的那一剎那，所有的疑問煙消云散，只剩下那抹緋紅，同他夢境里的一模一樣。
最后，他心甘情愿地喝下那杯毒酒，他知道那不是段灼，段灼的眼里不會有那么強烈的恨意，她的眉眼永遠桀驁、恣意又灑脫，連她跳下城墻時，都不曾有一絲恨，只有游戲失敗后的無奈，讓他想起了他們幼時賽馬，他贏了段灼時，段灼就是那樣的眼神。
為何現在才想起來呢？為何現在才發覺呢？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該有多好啊…
再度醒來，毒藥入喉的痛他到現在都還記得。穆無憂給他選了最痛苦的一種毒，他足足疼了一夜才終于氣絕。
顧清不知道這個夢究竟是怎么回事，是預警，還是前世？但有些事情只要用心就會發現。
他從前被仇恨蒙蔽雙眼，所以他的下半生都用來償還仇恨了。
阿灼，這一次，我只愿做忠于你一人的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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